第51章 吃糖 谁跟你说要清心寡欲?

    清肃凛冽的嗓音无端透出几分强迫的意味, 轻莺霎时慌了神,眼圈瞬间红了个透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支支吾吾说:“奴婢……不是故意躲大人的, 你的伤还没好, 中毒后得清心寡欲才行,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听到解释后的裴少疏收紧手臂, 冷笑一声:“谁跟你说中毒后需要清心寡欲的?”

    “燕太医啊……”

    “他说你就信?”

    “信啊, 不是大人说燕太医医术高明,让奴婢听他的吗……?”

    裴少疏唇线绷作刀锋,坐回宽阔椅子上, 顺势把怀里少女拉下来, 轻莺体态轻盈, 轻轻一拽就跌坐在裴少疏的腿上, 双手抵在男人胸膛。

    有点发懵, 就在轻莺晕晕乎乎不知如何是好的间隙, 裴少疏按住她后颈, 宽大手掌散发出炽热温度灼烧皮肤, 她情不自禁浑身一颤,如同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想要后退——

    一个吻已经轻描淡写落在了她的唇角, 像是雪花甩了一下尾巴, 清淡微凉。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来不及反应,炙热的温度席卷而来,呼吸紧紧纠缠,嘴唇被裴少疏的亲吻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唔嗯……”

    到底怎么了, 裴相怎么莫名其妙亲上来了?他的毒怎么办……轻莺心里火急火燎,生怕因为这个吻害了裴少疏,于是剧烈挣扎起来。

    她的力气不大,即使拼尽全力在裴少疏面前也显得软绵绵,这点反抗感受起来更像是在欲拒还迎的调情。

    裴少疏察觉到她的动作,往她腰上揉了一把,轻莺的侧腰敏.感,被这么不轻不重一碰瞬间软了,连带双腿也变得酥麻不已。

    反抗无果,轻莺只好仰起头迎合,伺机等待换气的间隙断断续续说话。

    “唔……不能亲了……会加重、重病情的……”

    “大人……听太医、医的话……”

    裴少疏慢条斯理亲了一会儿,颇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意味。

    直到轻莺快急哭了,他才

    有些好笑地放过她。

    双唇分离,轻莺胸膛剧烈起伏,分明自己还有点喘不过气,却率先关切地捧起裴少疏的下巴,水盈盈的浅棕色眼眸凝望着男人,语调轻轻:“大人,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少疏抿唇,淡淡开口:“没有,很舒服。”

    闻言,轻莺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心疼到快要溢出来:“怎么办呀,都怪奴婢……燕太医说不能亲吻的,否则对养病不好,万一真的落下病根……”

    “奴婢罪该万死……呜呜……”

    “怪你什么?”裴少疏弄不懂她的想法,不是他主动的吗?

    “都怪奴婢非要大人把我抱在腿上亲……”轻莺抽抽噎噎,悔得肠子都青了。

    裴少疏颠了下腿,轻莺坐不稳立马扶住他的肩膀,止住哭声,可怜巴巴瞅着男人。

    “燕必安骗你的,没有亲吻会加深毒性这种说法。”

    轻莺眼角挂着泪珠,半信半疑:“真的吗……”

    “我会蠢到要色不要命?”裴少疏反问。

    恢复冷静以后,轻莺在心底细细琢磨,倘若这真是要紧事,燕太医怎么可能不告诉裴相这个受伤的人,偏偏只告诉她一人?

    再加上那日燕太医似笑非笑的神情,轻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被骗了……

    那她最近一段时日拼命躲避裴少疏是图什么?!幸好裴相未曾怪罪,否则她就要失宠了……!

    “燕太医为何要骗奴婢?”

    裴少疏随口道:“可能想试探一下你聪不聪明。”

    轻莺的小脸立马垮下来,噘起嘴巴更委屈了:“燕太医一定觉得我很笨。”

    “我教你,下次他再给你扎针,你就故意说没有之前扎的好,”裴少疏说,“燕必安回去以后必定要怀疑自己,然后失眠一整宿。”

    轻莺顿时眉开眼笑:“大人好坏。”

    “下回还敢不敢故意躲我?”

    “又不怪奴婢嘛……”轻莺不服气。

    二人就这么互相凝视彼此,周围寂静无声。

    初冬的风微微冷,庭院落叶从地面刮起来,再荡荡悠悠滚远。

    有点凉,轻莺缩缩脑袋,顺势埋进了裴少疏的怀里,他推开她的脑袋,无情道:“答应你的亲过了,下去。”

    怎么刚亲完就翻脸。

    就好像天边的月亮刚落下一点,转眼又变得清冷孤寒,高挂回九天。

    如此收放自如,令人钦佩。

    轻莺腹诽不已,面上还要乖乖站起身,目光瞥见空荡的药碗,连忙低下头去收拾。

    “穿的太过单薄,回去加一件厚衣裳。”裴少疏盯着少女身上的秋装,布料厚度明显不足以抵挡风寒。

    轻莺稍显局促,犹豫片刻:“可是奴婢还没买冬日的衣裳……不在相府没人发月钱。”

    她孤零零来到相府,什么行囊都没有,在仁雅堂那些年哪里分什么春夏秋冬,有件衣裳穿就不错了,有时候为了跳舞好看,还要逼她们在冬日穿最单薄的夏衫。

    去年的冬日,她好像是把几件破破烂烂的春衫夏裙叠在一起将就穿的,勉强挨过寒冬。

    来到相府以后有统一的婢女服饰,一年四季每个季节分别有两套,可谓奢侈至极。

    眼下不在相府,自然没衣裳穿。

    “是我大意疏忽。”

    裴少疏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屋,翻出一件兔绒的短毛雪白斗篷,披在轻莺的身上,斗篷有些长,几乎拖地,轻莺小小一团窝在斗篷里尤为可爱。

    “去找个裁缝改一下尺寸,你先穿着这件,明日上街去买冬衣,我让无铭给你发月钱。”

    轻莺拢了拢毛绒绒的斗篷,身上暖洋洋的,美滋滋点头:“就知道大人最好了。”

    她家裴相考虑永远那么周到。

    “天色已晚,回去吧。”

    轻莺恋恋不舍,小声嘟囔着:“不能再亲一口嘛?”

    裴少疏冷哼一声:“不行,我怕落下病根。”

    “…………”

    好强的报复心,轻莺鼓起腮帮,抱着斗篷回到自己屋子。

    ……

    翌日,轻莺上街买了件青葫芦祥云对襟披袄,襦裙也换成絮棉的布料,穿在身上不会笨重,十分御风保暖。

    她还顺带给团儿也捎了两件衣裳,提前把这个月的工钱花的一干二净。

    手里唯余一个铜板,路过一家小摊贩时,不由驻足,小贩在卖粽子糖,金黄透亮的糖浆包裹粒粒松子,看得人眼馋。

    应该会很甜。

    可惜她手里只有一个铜板,小摊贩见小娘子生得闭月羞花,眼睛都看直了,连忙捧上袋粽子糖,操着一口苏州口音笑着说今日打折,一枚铜板也能买。

    轻莺惊喜不已,把一枚铜板认真放进他手里,买走了一袋晶莹剔透的粽子糖。

    回驿站的路上听到街边百姓围坐在一起闲谈,自从燕必安给她扎针以后,她的耳朵好使不少,隐约听见跟五皇子有关,故而刻意放慢脚步偷听。

    “你们听说没有啊,这回上面派下来的钦差可是皇子呦!”

    “谁不知道呀,但是五皇子又不受宠,八成就是来走个过场,还能翻了天?”

    “可不能这么说,听说私盐贩子下狱一大批,连带官商勾结的官员们也惩治不少,现在其他州的官员们皆人人自危呢,生怕五殿下离开扬州。”

    “不都说五皇子身体孱弱,久病在家吗,怎么突然来了江南,手段还过分雷厉风行?”

    “皇家的事儿咱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猜去,哈哈哈哈不过看见那群贪官落马我就畅快!”

    “多亏五殿下啊!”

    轻莺边走边点头,没想到在他们游山玩水这段时日,五皇子居然整顿了不少贪官污吏,甚至赢得民间不少赞颂和声望。

    自从上回五皇子拿出护心丹救裴相,轻莺对他的偏见已经消除,如今听见百姓们夸赞的话语,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

    李侍郎背后的皇子一定寝食难安吧。

    一想到李侍郎真正的主子不开心,轻莺心情瞬间愉悦,高高扬起唇角,蹦蹦跳跳回了驿馆。

    因煮药烫伤手指,裴少疏就不再让轻莺煎药,只让她负责把药碗端至面前。

    轻莺穿着新买的衣裳,端着药进屋,迎面撞上刚从裴少疏屋里出来的五皇子萧渐辰。

    “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匆匆打了个照面,轻莺迈进屋子,看见裴相正坐在窗畔,身前是一张棋案,桌面上棋盘黑白双色交织错落,轻莺看不懂高深莫测的棋局,只晓得二人方才在对弈。

    真有闲情逸致。

    搁下手中托盘,伸手浅试碗壁温度,刚好温热可入口,她把汤药端到裴少疏面前。

    “大人,请用药。”

    抬眸而望,眼前的少女已换上保暖的冬装,她素来喜爱穿荷绿色的衣裳,如今这身亦是浅缃色襦裙外罩青绿披袄子,襟边缘镶着一圈细绒,冷色衣衫衬得她脸庞粉红娇嫩,煞是可爱。

    裴少疏缓缓饮下几口,问发呆的少女:“在看棋?”

    “在看大人。”

    裴少疏将汤药饮尽:“近日不讨厌五殿下了?”

    轻莺点点头:“嗯,他愿意救大人,所以是好人。”

    她判断是非对错没有标准,只晓得裴少疏对她好,所以是好人,那么愿意帮助裴少疏的人,自然也是好人。

    直白且纯粹。

    汤药已饮尽,轻莺从怀里掏出一把金黄剔透的粽子糖,献宝般捧到裴少疏眼前,非要让他尝一尝,说是可以解药苦。

    一听就是她自己想吃的东西,裴少疏不大爱甜食,不过没有扫她的兴,接过一颗剥开糖纸,含入口中。

    很甜,他不讨厌这个味道。

    依稀记得他幼时并不讨厌甜食,偶尔害了风寒要喝苦苦的药汁,总是皱着眉头不愿妥协,后来他的母亲知道他怕苦,偷偷买了一包梨膏糖,喝干净药就能得到一颗糖。

    直到母亲去世后,喝药再也没有吃过糖,因为那时的他早已经不怕苦了。

    时隔

    多年,没想到还有人把他当孩子哄着喝药。

    “好吃吗?”轻莺眼睛亮晶晶瞅着他。

    “好吃。”裴少疏答。

    ……

    初冬时节,朔风渐起。

    终日无事,轻莺和团儿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二人像是相见恨晚似的,坐在院里能从天亮聊到天黑。

    团儿身上穿着新衣,十分感动轻莺用自己的月钱给它买衣裳,在善义堂多年,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轻莺,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报答你了。”

    “你不要多想,我又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才做这些事,”轻莺嗑着瓜子说,“况且我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遇见裴相,没有他的话我也没有银两买东买西。”

    团儿终究忍不住问:“所以你跟裴丞相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他为何对你这般好?”

    “嗯……可能裴相看我可怜吧。”

    “那你对他呢,除了感激还有什么感觉?”团儿托着下巴问。

    轻莺突然愣住,仿佛从来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

    突然,脑海里回荡起李侍郎对她说过的话,于是轻莺重复道:“令他神魂颠倒,诱其沉溺温柔乡,最好成为他心尖上的人。”

    团儿十分惊讶,忍不住佩服:“虽然听起来有点难度,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轻莺登时垂头丧气:“你也觉得很难对不对……”

    “反正裴丞相也没有心尖上的人,你就试试呗,”团儿眨眨眼鼓励道,“你打听过他钟情什么样的女子吗?”

    可是裴相有心悦之人呀,轻莺撇撇嘴,至于他钟情什么样的女子,崇禾公主那样的呗……等等,轻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崇禾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你听说过崇禾公主吗?”轻莺忽而抬头。

    团儿把手一拍:“知道呀,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她受宠呢。”

    崇禾公主的生母曾经是元嘉帝的宠妃,偏偏在她最受宠的一年,因难产生下崇禾公主后撒手人寰,成了皇帝心中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爱屋及乌,崇禾公主萧玉璎从出生起就备受皇帝疼宠,甚至允许她学习武艺。

    崇禾公主母族江氏与裴氏一族同为武将辈出的世族之家,因而崇禾公主五岁骑马绕长安,八岁随圣驾田猎,耍得一手好鞭子,曾一鞭挥落太子冠冕,可与御前侍卫打得有来有回。

    轻莺听得目瞪口呆,所以崇禾公主其实是个武艺超群的人?

    那她这段时日又是撒娇又是黏人的,岂不跟裴相喜欢的女子截然相反?

    现在去练武还来得及么。

    团儿晃了晃她:“你咋了,一直发呆。”

    “没、没事,有点惊讶而已。”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团儿见她心不在焉,体贴地主动告辞,说有空再来找她玩。

    团儿刚走,轻莺立马冲到无铭的门前,蹲在门口等无铭回来。

    院内的榆树高高耸耸,青翠覆日光,随着晚霞浮空,笼罩淡粉色光芒。

    落日时分,无铭忙活一天回到驿馆,发现自己门口坐着昏昏欲睡的轻莺,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是我的屋子不是大人的,你走错门了?”无铭低下头问。

    轻莺抬起脑袋,冲他灿烂一笑:“不是呀,我有事求你,所以在等你回来。”

    “求我?”无铭直觉不是好事,“先说来听听。”

    轻莺深吸口气,似乎下定极大的决心,眼神坚定道:“你能不能教我胸口碎大石?”

    无铭直接傻在原地,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要求,这小细作失心疯了吧,不打探情报改学刺杀了?

    “你学这玩意儿干啥?”

    “为了让大人更喜欢我。”她言辞凿凿。

    无铭震撼且大为不解:“为了让大人更喜欢,你就想取代我相府第一贴身护卫的位置?!”

    第52章 发热 坏得很

    “我就是想学点武艺罢了。”轻莺满眼真挚, 露出好学的神情,仿佛在说求你教教我吧。

    无铭自然义正言辞拒绝:“想啥呢,学武也不能胸口碎大石呀, 你又不是我。”

    “那学什么呀……我又不懂那些, 你教教我呗。”

    轻莺有点郁闷地噘起嘴巴,无铭以为她是被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到了, 所以想尽快学点防身的招式, 倒也不是坏事。

    但是学武非一日之功,这小细作身娇体弱的真的能挨吗?倒不如学点暗器短刀,轻巧方便携带, 遇到恶人掏出来就捅, 再不济也能吓唬吓唬对方。

    “学飞镖怎么样?”

    轻莺摇摇头, 她对飞镖有阴影, 看见就想起裴相脖子上的伤口, 才不要学呢。

    “暴雨梨花针?”

    “……我怕针。”

    “匕首?这个总行吧。”

    轻莺再度摇头, 听闻崇禾公主擅长用鞭, 她也想试试, 于是把想法说出口。

    无铭有点为难,心道现在的小娘子怎么都喜欢玩鞭子啊?

    可是甩鞭看似容易,其实里面的门道颇深, 就说最常见的软鞭, 持鞭者需击打有力,手臂与身体随鞭动,讲究步伐稳健,刚柔并济。

    最重要的是,练鞭子很容易抽到自己……

    “放弃吧,不如学着用簪子扎人, 用来防身足矣。”

    轻莺颇为不服,鼓起脸颊:“你觉得我没用吗?”

    “那倒不是,你不要多想,主要是……”无铭摸了摸下巴,组织措辞道,“不信明天你出门折一段柳枝,自己在院里甩一甩就懂了。”

    “去就去。”

    次日清晨,轻莺早早出门,来到湖畔种垂柳的地方,果真去折了不少柳条回来。

    鞭子需要有握柄,她把韧性十足的数十根柳条拧成麻花,绑在半截木棍上,粗糙自造一根简易的长鞭,鞭身通体呈现青绿偏褐色,摸上去略有凹凸不平感。

    握着鞭柄晃了晃,长鞭随之摆动。

    她果然很聪明。

    武器备好,轻莺试着把长鞭甩出去,第一鞭。

    啪!

    抽歪了。

    她咬咬牙不甘心,抬起手腕狠狠竖着劈下去,只听唰一声,险些用劲过猛把自己甩翻在地,脸也被柳条拍了一下。

    有点疼。

    好气。

    轻莺心里堵着口气,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甩,岂料脚底打滑,整个人直接咣当坐到了地上,手里的鞭子也随之脱手飞出去——

    这时传来脚步声。

    眼睁睁看着柳条长鞭飞向刚刚迈进庭院垂花门的裴少疏,轻莺不禁瞪大眼睛,大呼躲开!

    身为贴身护卫的无铭眼疾手快,一个瞬移来到裴少疏身前提刀挡住了柳鞭,什么东西敢来袭击大人?!

    无铭怒目圆睁,待看清地面躺着柳条所制的软鞭,无铭火气一瞬间蔫儿了,后知后觉感到心虚,不是吧,她真的跑去折柳条了?

    与此同时,裴少疏视线淡淡下瞥,微不可察皱起眉头。

    瞅着对方紧蹙的眉心,轻莺心里咯噔一下,又闯祸了。

    “大人……奴婢不是故意袭击你的。”她蹲下身子把柳条捡起来,匆匆忙忙背到身后,开始眨着眼睛装无辜。

    “所以这是在表演摔跤?”裴少疏问。

    “此事说来话长。”

    裴少疏来到她面前:“那就长话短说。”

    轻莺沉默了,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为了效仿崇禾公主才学鞭子的吧,不光没有学好,还出了个大丑,忒丢人。

    “拿柳条做鞭子,意欲何为?”

    “奴婢也是为了大人……”她轻声嘟囔。

    “嗯?”

    心虚不已的无铭挠着后脑勺主动解释说:“大人,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轻莺想让我教她点武艺,但是这东西得是童子功啊,可没那么好学,然后她又想学鞭子,这就更难了!所以我就让她找两根柳条自己甩甩,想让她知难而退……谁知道……咳咳。”

    “这事也不全怪她。”

    轻莺跟着连连点头。

    “无铭,你先回屋。”

    这是要跟轻莺单独相处的意思,无铭心领神会,火速钻进自己的屋子。

    院内只余二人,怎么看都像是裴相屏退其余人后打算跟她算账,轻莺心想,大人真好,骂她都要挑没人的时候,好贴心。

    她低垂脑袋,发丝些许凌乱,几绺青丝耷拉在耳际,左半面侧脸因为柳条甩上一抹灰尘,印在红桃般的面颊之上。

    狼狈又可怜。

    裴少疏微微俯身,漆黑的瞳眸一瞬不瞬凝视少女,他的嗓音平静清冽:“为了我才学这个?”

    凑得过近,轻莺嗅到裴少疏身上的清香,紧张的身躯骤然放松,小声嗯了一句,紧接着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我身边有暗卫,不需要你折磨自己去学这些来保护我。”

    裴少疏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轻轻的。

    “大人……”

    对方竟然以为她是为了保护他才学鞭法,虽然是误会,但是……这个误会也不错。看到裴相受伤之时她的确万分后悔,但当时心里只想着如何牺牲自己,并未考虑过磨炼自己来保护对方。

    轻莺心里五味杂陈,抬手揉了揉额头。

    “鞭子不要练了,容易伤到自己,”裴少疏认真道,“刮花脸有你哭的。”

    听到刮花脸三个字轻莺立马警惕,想象一下倘若抽在脸上的不是柳条,而是真正的皮鞭,势必会皮开肉绽,那才是真正的毁容。

    自己的容貌乃是重中之重。

    为了模仿崇禾公主的习性而伤害自己的脸,得不偿失。

    轻莺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脸,把手里的柳条鞭子嫌弃般丢在地上。

    丢掉。

    再也不碰了。

    裴少疏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缠着的帛巾,说道:“帮我取下来吧。”

    养了大半个月的伤,有燕太医的伤药日日涂抹,再加之细心调养,挨过一段犯痒期,如今已基本没有感觉,可见伤口愈合,可拆下帛巾。

    二人回屋,裴少疏靠坐在窗边,微微敞开前襟,露出一截修长如霜的脖颈,上面缠着两圈薄薄的素白帛巾,轻莺垂眸轻手解开那个规整漂亮的蝴蝶结。

    蝴蝶翅膀散落,顺着脖颈一圈圈取下帛巾,下面遮挡的伤口几乎消失,勉强有几分红痕,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细细的凹凸不平,触感不如从前光滑。

    感受着手下触感,轻莺泛起心疼。

    许是她的眉头皱得过深,裴少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伤痕,疑惑开口:“脸色这般难看,很丑?”

    轻莺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大人最好看了,奴婢就是于心不忍……”

    倘若那枚飞镖再深几寸,刺进喉咙,后果不堪设想,轻莺默默抿紧唇瓣,把乱七八糟可怕的设想甩出脑袋。

    裴少疏笑着说:“别担心,没事了。”

    轻莺忽然又伸手探向裴少疏的额头,方才碰对方脖颈的时候就感觉肌肤发烫,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玉手轻触额心,炙热的温度烫得轻莺一缩手,好烫!

    “大人,你发热了。”

    “是不是着了风寒?!”

    “快快快去榻上躺着,别搁这儿坐着了!”

    轻莺急得团团转,拽着男人的胳膊就往床上拖,裴少疏后知后觉眼前发晕,任由少女拉到榻前。

    “大人你等着,我去喊燕太医过来!你等着啊!”

    语罢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裴少疏眼晕得连她背影都没看清,他用手背试了试额头温热,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体质特殊,世间寻常毒物都对他不起作用,成为丞相后群狼虎视眈眈,也意外喝过几次毒药,每次都能自行消解,有个缺陷就是每回毒性彻底挥发之前,都会连续发热三天三夜,身体会极度虚弱。

    若非今日突然起热,险些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起热意味着即将彻底痊愈,是好事。

    裴少疏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便扶着床沿上榻,解开外袍躺上去,盖好锦花棉被,紧接着有些疲乏,无知无觉昏睡。

    窗外有雀儿叽叽喳喳,初冬的风溜进屋子,屋内榻上的人轻轻翻身。

    半炷香后,轻莺扯着满手草药的燕必安进屋,燕必安被揪着胳膊不放,疼得哎呦哎呦的。

    “轻莺小娘子,你不要着急啊,裴少疏绝对没有大碍,哎哎哎轻点拽。”燕必安心知肚明裴少疏为何发热,心里丝毫不慌。

    “大人,奴婢把燕太医请来了,哎?大人……”

    轻莺进屋发现裴少疏正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眼眶都红了,方才出门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晕倒了……

    “燕太医你快过来看看,出事了!”

    燕太医觉得自己耳朵疼,指了指窗户说:“去紧闭门窗,以免寒风侵体。”

    “好好我去关,你快去给大人号脉。”

    燕必安来到榻前,瞅了眼昏迷不醒的丞相大人,试探一下脉息,与之前几次中毒无异,烧个三四天便可自愈。

    装模作样给裴少疏诊治片刻,燕必安一扭头,正巧对上轻莺眼泪汪汪的双眸,仿佛下一刻就会泪如雨下。

    “燕太医,大人严重吗?”她声音哽咽。

    燕必安本想故弄玄虚一番,结果面对轻莺红彤彤的双眼,良心难得发现,张了张口:“我开几副药,喝三天方可退热。”

    “咳咳,我去写方子抓药,你拿冰块给他降降温。”

    “多谢燕太医。”

    人走后,屋内只剩轻莺,她麻利拧了块湿帕子捂在裴少疏滚烫的额头上,还不够,得去驿馆找点冰块敷一下。

    正欲离开,躺在榻上昏睡不醒的男人忽然开始呓语,胳膊也不知何时从被窝里伸出来,勾住了轻莺半截衣袖。

    轻莺一愣,情不自禁凑了过去。

    裴少疏呓语的声音低低的,轻莺右耳听不清,只好半伏在人身上,伸长纤细脖颈,把左耳贴过去,温热的吐息拂在耳畔,撩起酥麻的触感。

    依稀间,轻莺听见他在低哑呢喃:……英……应……?

    在喊什么?

    轻莺皱起眉头,脑子里忽然闪过团儿的话,崇禾公主名为萧玉璎……难不成裴相喊的是璎?

    裴少疏闭着双眼,嘴里仍旧连绵不绝轻唤这个字。

    璎,璎……

    巨大的失落感将少女笼罩,身上忽而泄了力气,妄图逃避眼前的一切。她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何微微泛酸,甚至丝丝缕缕钻心的疼,就好像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块血肉,空洞痛楚。

    是在难过裴少疏嘴里念的人吗?

    可是她早就知道他心悦崇禾公主呀,自己也是凭借与公主七分相似的脸庞才得到裴相青睐……她全都明白的。

    可是她听不下去,只想捂住耳朵,这是她头一回希望自己两只耳朵都聋掉。

    轻莺努力直起身子,在即将翻身下榻之时,再度听见了裴少疏嘴里的低声呼唤。

    裴少疏眼睫纤长,随着呢喃轻轻颤动,嘴里低声:“轻……莺……”

    “莺……”

    听见自己名字的刹那,天地突然寂静。

    是在叫她吗?

    轻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幻听,把左耳牢牢贴在裴少疏唇边,耳廓擦过男人微凉薄唇,澄澈的呼吸喷洒,呓语清晰传入耳中。

    “……轻莺。”

    真的是在叫她,轻莺心里的委屈瞬间融化蒸发,一束光亮径直照进心底,闪烁粼粼。

    激动之时,她的膝盖突然打滑,原本半伏在人身上的姿势突然压下去,整个人砸在了裴少疏胸膛——

    “咳咳……”

    这么一砸,昏睡的男人惊醒,费力掀开眼皮,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身上压着某个惊慌失措的小细作。

    她绯红的脸颊蹭在他唇畔,双手软绵绵抵在宽阔胸膛,纤腰塌下去,臀却高高翘起。

    空气一阵死寂。

    认清眼前情状,裴少疏缓了口气,似笑非笑:“轻薄病人,就这般急切?”

    第53章 回家 我缠着你?

    “轻薄病人, 就这般急切?”

    沙哑嗓音入耳,轻莺的脸登时艳如血滴,红灿灿比榻上发热的男人烧得更红, 话都说不利索。

    “奴婢不是想趁人之危……”

    裴少疏狐疑地瞅着她, 轻莺百口莫辩。

    此情此景此状,任谁看见都说不出清白二字, 简直堪比登徒子。

    裴少疏却不放过她, 故意道:“我现在没有力气,可以任你施为。”

    生病的裴少疏嗓音带着浓厚的低哑,听在耳朵里痒痒的, 像是在有意撩拨。

    “奴婢、奴婢去给大人拿冰块, 很快回来!”

    受不住赤.裸裸的邀请, 她笨拙地从男人身上爬起来, 捂着脸落荒而逃, 留下一个逃窜的模糊背影。

    原本想喊住羞愤的少女, 奈何裴少疏嗓音沙哑, 四肢虚乏无力, 只好认命在榻上躺安稳,感受久违的虚弱。

    头愈发昏沉。

    半刻钟后,轻莺捧着冰袋进门, 小心翼翼取下湿帕子, 放在裴少疏发烫的额头上,手刚要收回去,细白的腕子骤然被握住。

    “不必忧心,让无铭贴身照顾即可,你在这儿不方便。”裴少疏颊面铺上一层淡粉,声音仍旧有条不紊。

    轻莺却不愿意:“为何不方便, 大人嫌弃奴婢不会伺候吗?奴婢没有那么笨,可以贴身照顾大人……”

    自从听清裴相嘴里念叨的名字是她以后,轻莺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干劲儿,别说是伺候病患,就是守在这儿三天三夜不睡都成。

    争取无孔不入,占据裴相身边的每一寸,早日成为他心尖上的人!

    “还是我来吧,给大人擦身散热你也行吗?”无铭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子,脚步声越来越近,“好歹也是小娘子,懂不懂男女之防?”

    “我当然行!”轻莺梗起脖子,“我跟大人亲近着呢,才不在乎那些!”

    无铭叉起腰:“你不在乎难道大人不在乎吗?”

    轻莺立马看向床上的裴少疏,露出无辜可怜的狗狗眼,仿佛在无声撒娇。

    浅棕色的剔透瞳眸中清楚明白写着:留下我吧,求你了。

    裴少疏阖上双眸,淡淡道:“随意。”

    没有拒绝就是默认可以。

    获得胜利的轻莺挺胸抬头,身后的尾巴都快甩起来了,一把接过无铭手里的湿布,浸泡在热水盆里,甚至得寸进尺抬了抬下巴,让无铭这个“闲杂人等”出去。

    无铭:“……”

    有病,干活还这么高兴!

    无铭又交待了几句,千叮咛万嘱咐要擦一擦胸口,随后才万般无奈退出门去。

    擦就擦,轻莺拧了把水,湿帕子搁在手边,望着榻上只着中衣的裴少疏,他眯着眼拽了拽棉被,似乎有些害冷。发热就是容易忽冷忽热,轻莺凑过去问,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裴少疏摇了摇头,脸色些许苍白。

    头一次见到素来冷傲的丞相大人展露脆弱之态,轻莺心里软软的。

    伸手把他额头上放的冰袋取下来,手指掠过男人汗湿的面颊,裴少疏大抵是真的烧迷糊了,微微偏过头,把脸贴在少女手掌心。

    轻莺心肝一颤。

    她趁着裴少疏意识不清,肆无忌惮地揉了揉他的脸,温热光滑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

    “大人,听得见吗?”她试探着问。

    久久没有回应。

    裴少疏眯着双眼,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脸颊在少女掌心蹭了一下,像是羽毛撩过水面,在她心底荡起涟漪。

    仗着对方听不见,轻莺小声念叨,把自己的真心剖开一角。

    “大人,你刚才就是在叫奴婢对不对?”

    “你为何要对奴婢那么好呢……”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疼我……有时候就像做梦似的。”

    “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有事瞒着你,会讨厌我吗……?”

    “没有人会原谅背叛的人吧。”

    “如果你对我坏一点,我可能就不会如此难受了……好折磨。”

    “……都怪你。”

    轻莺自言自语嘟囔半天,发现裴少疏身上又开始出汗,要擦一下身子吗?

    慢慢探出手,低头用指尖挑开他雪白中衣,一层层剥开内里,轻莺禁不住屏住呼吸,放缓动作,扯开最后一层布料——

    哪怕早已做好准备,轻莺仍是红了脸。

    裴少疏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材,瘦而不柴,恰到好处的匀称,锁骨棱角分明,线条顺滑性感,微微起伏的胸膛沁出一层薄汗,看得轻莺眼眶发热。

    伸手又往下拽了拽内衬,露出半截轮廓分明的腹肌,纹理紧实,腰腹处半分赘肉都没有,视线一旦沾上去就再也移不开。

    想摸一摸……

    轻莺忍住色心,拿起打湿的帕子顺着脖颈往下擦,扫过凸起锁骨没入胸膛沟壑,手里的帕子仿佛起了火,烫得轻莺心神不宁。

    最后她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花了好半天才擦完。

    结束后,轻莺想帮忙把敞开的衣襟合上,奈何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拽着衣裳的手不受控制摸上了男人宽阔赤.裸的胸膛。

    指腹沾染水珠,所经之处流连忘返。

    自己不会是个禽兽吧,轻莺面红耳赤。

    过足了手瘾,轻莺欲图抽回四处游荡的手掌,只听一声闷哼,她的手腕遽然一紧,眸光上移,对上一双逐渐清明的漆黑双瞳。

    又被抓包了。

    轻莺险些失声叫出来。

    “大、大人!你醒了……”

    “这回可有冤枉你?”裴少疏嗓音携带刚睡醒的沙哑慵懒。

    “……奴婢知错。”

    “错在何处?”

    “不该趁大人昏迷乱摸……一时没忍住嘛,”轻莺红着脸,挺了挺胸脯,“要不大人摸回来吧,我给大人摸。”

    “……”

    裴少疏顿了顿:“胡闹。”

    轻莺替他把棉被盖严实,掖了掖被角,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装乖巧道:“奴婢真的只是摸了几下,都没有干多余的事,否则大人的清白早就保不住了。”

    “我还得多谢你高抬贵手?”裴少疏气笑了。

    “奴婢没有抬手呀。”

    裴少疏闭了闭眼,哑着嗓子:“没大没小。”

    轻莺悻悻开口:“大人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事,歇三天足矣。”

    “那这三日奴婢每天都过来伺候大人。”轻莺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迫不及待的模样。

    裴少疏沉声:“靠近。”

    轻莺不明所以,把耳朵贴了上去。

    耳朵忽然被骨节分明的手揪住,耳畔响起丞相大人微凉的音色。

    “色胆包天。”

    ……

    经过三四日调养裴少疏已无大碍,这段时日五皇子始终在外奔波,花了两个多月把江南一带私盐贩子一网打尽,尽数处置,勾结盐贩的官员亦全部收押,待回长安交由圣上裁决。

    转眼天寒,一行人整顿行囊回长安复命。

    相比来时,马车的竹帘换成遮风的布帘,用以遮蔽北风呼啸,车厢内铺上了厚厚的狐皮毯子,角落里点着熏笼,散发出暖和干燥的温热。

    天冷马车行路缓慢,幸好李侍郎给了轻莺三个月的解药,如今还剩半包,足以坚持到她回长安。说来也奇怪,许是出门玩心情放松惬意的缘故,月末之时身上的毒药都不怎么疼了。

    而且她的右耳也愈发灵敏,已经很久没有听岔过旁人的话。

    不过燕太医仍旧没有掉以轻心,按时来给她扎针,汤药更是一碗不落。

    一阵寒风顺着窗子吹进车厢,轻莺半倚在车壁上,心里思绪纷杂。

    心中既郁闷又高兴,郁闷回到长安又要处于李侍郎的眼皮子底下,弄不巧对方又会给她安排一些缺德的任务,想想就烦。

    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回相府,在外面终究不如在府里踏实,她好想念自己的小屋子小院子,以及暂且交由他人喂养的两只猫。

    也不晓得两只猫和雨燕有没有想她。

    最重要的是还得跟李侍郎复命,把这一路上五皇子和裴相相

    处的诸多细节记录清楚,先不说她是否愿意出卖裴相,就是真的写,也写不完那么多字呀!

    为何要为难一个目不识丁的小细作……

    要是李侍郎莫名其妙死掉就好了,也不行,他死了自己就会失去解药,跟着一起死。

    呜,好烦。

    “怎么愁眉深锁的,不愿意回长安?”裴少疏盯着嘴角耷拉的少女问。

    轻莺晃晃脑袋:“才没有呢,奴婢特别想回家。”

    话一出口,自己反倒是愣了愣,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看待。

    裴少疏没有纠正,继续说:“不舍得江南?”

    “有一点点。”

    轻莺突然凑到裴少疏身边,大胆问道:“大人,奴婢发现自从来到江南后,你就特别惯着我,还缠着亲了好几次,等回到长安……你会不会就不亲我了?”

    裴少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倒打一耙的小细作:“我缠着你?”

    “……不是吗,每次都是大人主动的呀。”

    “……”

    经过一段沉思,裴少疏没有反驳,反而道:“你猜得对。”

    “啊?”

    “以后不缠着你了。”裴少疏淡淡道。

    轻莺彻底傻眼。

    不是啊,怎么突然就不亲了!现在把方才的话收回去还来得及吗?

    “快到了。”

    长安落了薄雪,雪地留下道道车辙,马车停于相府门前,下车的那一刻,轻莺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晶莹雪花笼罩飞檐琉璃瓦,牌匾上的积雪消融,勾出亮晶晶的雪丝。

    抬头仰望。

    她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里就是她的家。

    回府以后,轻莺立马提笔给李侍郎回密信,倘若密信没有及时送到,她的解药也会延迟,虽说不会立马致命,但那种锥心蚀骨的痛没人愿意经受。

    信内没有提及裴相五皇子二人关系密切,只说偶尔会一起喝茶对弈,自己整日跟着丞相游山玩水,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五皇子殿下。

    为了不显得太过废物,她又把裴相遭遇刺杀的事儿简单写下,故意夸大其词,说光是养病就用了一个多月。

    一个病人,能跟五皇子有多少接触?

    也不算撒谎,半真半假的,轻莺十分满意,把密信封好,交给雨燕递出去。

    ……

    如人所料,此番江南之行回京,元嘉帝在早朝对五皇子大嘉赞赏,同时昭示着五皇子萧渐辰已彻底踏入夺储之争,表面平静的朝堂暗潮涌动,太子党个个咬碎了牙。

    斗倒一个二皇子,谁知来了个更难缠的家伙。

    有不少官员怕站错队,想要试探裴少疏的态度,问问他更看好哪位皇子,结果通通被堵了回去,只留下一句两位皇子皆是人中龙凤的废话,令人捉摸不透。

    不仅百官对此事颇为看重,太子亦是万分担忧裴少疏与萧渐辰联手,几日后,李侍郎如同及时雨把轻莺的密信送到,安慰太子宽心。

    信上明确说裴相与五皇子在江南一行中并无过多接触,除了喝茶就是对弈,裴少疏还病了不少时日。

    可太子仍旧心神不宁,且对这个写字奇丑的细作生了疑心。

    这封密信太过啰嗦,且毫无重点,跟以往的风格全然不同,更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

    直觉告诉他,有猫腻儿。

    此时此刻的轻莺正在茶寮等茶煮好,并不知晓自己幕后的主子已经对她生疑。

    团儿跟随他们一同来到相府,原本轻莺想让团儿陪自己一起在茶寮煮茶,可这里压根用不上那么多婢女。后来五皇子妃一眼相中了团儿,恰好她身边缺侍女,就向裴少疏把人要去,团儿也乐意之至。

    五皇子妃温柔贤淑,待人和善,团儿跟着她不会吃亏,轻莺打心眼儿里为她感到高兴。

    茶水冒起袅袅轻烟,清苦茶香萦绕不绝。

    桃红今日来迟了些,推门而入的时候轻莺已经替她煮上了茶,她笑着对轻莺赔罪,煮茶原本就该是她的活儿,轻莺只负责奉茶便好,如今却无端麻烦于她,心中不免惭愧。

    轻莺不觉得是大事,边擦茶壶边好奇问道:“桃红姐姐甚少睡懒觉,今日怎么迟了,可是路上遇见稀罕事?”

    “也不算稀罕事,就是柳绿呗,老跟我打听你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异样举动。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她还没放弃找我麻烦呀……”

    “柳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毕竟当初她特别想当奉茶婢女,她连无铭都飞过白眼呢哈哈哈哈哈哈。”

    “希望她早日想开,唉。”

    “对了,来的路上我听说崇禾公主要来府上呢,话说公主好久没来了,你还没见过她吧?崇禾公主爱喝茉莉银毫,咱们得提前备下。”

    咣当——!

    闻言,轻莺手里的青花茶壶打翻在桌案,发出清澈脆响,茶壶盖滚出去好远。

    崇禾公主要来相府?

    第54章 崇禾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崇禾公主要来相府?

    轻莺耳畔一片轰鸣, 手忙脚乱地扶起打翻的茶壶,捡回茶壶盖子的手轻轻抖动,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

    桃红略有担忧望着她:“轻莺, 你怎么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没事。”

    “应该是昨夜没歇安稳,有点累……不打紧。”

    桃红贴心道:“你若实在难受我可以替你去奉茶, 别逞强啊。”

    轻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笑着说:“哎呀多谢桃红姐姐,我真的没事。”

    重新清洗干净茶壶,炉上的茶已煮好, 二人将裴相常饮的龙井倒进金丝纹边的白瓷茶盏当中。桃红又从细纱厨里取出一盏牙雕彩釉花口杯, 把新煮的茉莉银毫倒进去, 馥郁馨香盈满茶寮。

    桃红解释说这个花口杯是崇禾公主爱用的。

    公主爱用的茶盏。

    轻莺情绪更加低落, 所以说公主在相府有自己专用的茶盏……

    好奇怪, 她心里好堵。

    崇禾公主为何突然来相府呢, 难道是因为小别胜新婚, 裴相去江南三个月, 公主思念他所以才迫不及待来相府探望?

    如此猜想倒也没错,那她还要去书房奉茶吗,轻莺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李侍郎说她跟崇禾公主有七分相似, 倘若是真的……公主见到她会不会不高兴?

    会不会因此误会裴相……

    好烦,轻莺心里一团乱麻,郁气快要溢满而出。

    从前崇禾公主于她而言只是一个传闻中的名字,毕竟入相府大半年从未见过她一次,还以为裴相和公主因为避嫌私下甚少相见,看来是她想错了, 说不定裴相下了早朝经常去公主府呢?

    轻莺的心像刚煮好的茶水似的咕噜咕噜冒泡,气泡炸了溢出酸水。

    “好了,快去吧。”桃红莞尔。

    端起托盘,轻莺默默走出茶寮,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这是她第一次产生逃避的念头,居然不敢靠近曾经带给她安逸的书房。

    前往无尘堂的途中路过清池,池中天鹅扬起细长颈子,在水中悠悠然然,似乎永远没有烦忧。

    她呼出一口气,白色雾气在眼前化开。

    无尘堂近在眼前,轻莺敲开门,几乎把脑袋压低到地上,端着托盘挪进去。

    “这么走路不怕撞到东西?”裴少疏微凉的嗓音由书案处传来。

    轻莺缓缓抬头,望见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章的丞相大人,视线在屋内环视一圈,咦,怎么只有裴相一个人,崇禾公主呢?

    “我屋里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啊……没有没有。”轻莺摇摇头,怕自己的心思被看透。

    裴少疏指节敲了敲案面:“茶。”

    轻莺缓步走过去,把龙井茶端出来,另有一盏茉莉银毫,色泽艳润,稳稳搁在托盘中。

    “大人,不是说崇禾公主会过来吗?”她紧张地搓自己手指。

    裴少疏抬起狭长眼眸,瞥一眼余下那杯花茶,淡淡开口:“嗯,应该快到了。”

    “你先退下吧。”

    他的话音刚落,轻莺的眼眶瞬间红了,虽然她也有点怕见到崇禾公主,可是裴相怎么能直接撵自己出去呢……从前奉茶过后都允许她在书房待着的,如今崇禾公主要来就命她退下……

    是嫌她碍眼吗?

    好难受。

    轻莺的眼泪不知不觉填满眼眶,声音有些哽咽:“奴婢不走。”

    也不知哪儿来的脾气,轻莺突然就不想走了,凭什么让她出去,是要说什么私房话还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就不走!

    人倔强起来总是格外冲动,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别扭着不愿意挪动半步。

    裴少疏抬起头再度看向少女,她的面容染上浓浓的委屈,细眉轻轻皱起,眼尾薄红渲开,嘴巴噘得老高。

    “有人欺负你了?”裴少疏问。

    轻莺硬邦邦道:“没有,奴婢就想留在书房伺候大人。”

    “先告诉我为何不高——”

    话未说完,门扉突然响动,紧接着有人未敲门直接闯进门来。

    轻莺吓了一跳,下意识目光望过去,看清了眼前的人。

    来人跟她面目有六七分相似,一双浅棕色瞳眸,比起轻莺的温吞,她的眉眼更加锐利,颇有几分锋芒毕露的味道。

    她身上穿一件藕色长襦裙,外披火红石榴色斗篷,腰间挂着长鞭,满头珠玉翡翠,长臂推开门扉,气势如风,乍一看十分张扬,原来这就是崇禾公主。

    贵气得令人不敢直视,轻莺颓丧地垂下脑袋,稍有局促朝后退半步。

    崇禾公主把门砰的一关,竖起秀眉噼里啪啦来了一通质问:“裴少疏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在长安这段时日江临轩挺正常的,结果你在早朝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这家伙已经三天没搭理本宫了!”

    “你自己没媳妇儿还眼红我有人喜欢啊!狗东西!损死你了!”

    “你为何不说话,心虚啊?”

    裴少疏浅呷一口清茶,波澜不惊道:“狗不会说人话。”

    崇禾公主:“……”

    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轻莺:“……?”

    耳朵出问题了吗,轻莺懵然不已,这两个人说话听起来怎么半分暧昧情意都没有,甚至感觉下一刻就要吵起来。

    裴相不是痴心苦恋崇禾公主多年吗,谁家对心上人说话这般不着调啊?

    轻莺扣着手指头,继续往下听。

    “我问你,你到底跟江临轩说了什么?”崇禾公主气势汹汹来到书案正前方。

    裴少疏眼都不眨:“是探花郎主动找我寒暄,问我对公主可有心意,我让他自己去问公主,有何不对?”

    崇禾公主捏住眉心:“可是你这样说会惹人误会呀!”

    “误会什么?”

    “误会你爱在心口难开,所以才不正面答复,就不能直接告诉他,你对我没兴趣吗?”

    “你自己造的谣,让我去帮你解释,他会信吗?”裴少疏搁下茶盏,“此事得你自己找他言明一切,外人帮不上忙。”

    崇禾公主抱起双臂:“气死本宫了,江临轩这个胆小鬼,就算你真的喜欢我又能如何,他就不会抢吗?”

    裴少疏冷笑:“恕在下直言,跟我抢东西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此事怨不得探花郎。”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崇禾公主气得脑门疼,“就知道搅浑水,我真是欠你的。”

    “与其在我面前发脾气,不如去找他说明白,当然还有更好的法子。”

    崇禾公主突然来了兴致,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无可奉告。”

    “裴少疏,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回报我,你姐姐我嫁不出去,你也别想成亲!”

    裴少疏身子往后一倒,靠在黄花梨木椅背上,轻描淡写道:“姐姐,我姓裴不姓萧,小心被人听见又要朝我泼脏水,骂我觊觎萧氏江山。”

    “你挨骂那么多还差这两句?”崇禾公主挑眉。

    “下次再有趾高气扬的外邦使者前来大盛,我一定向陛下举荐你去迎接,不然公主这张利嘴岂不是少了用武之地?多可惜。”

    “咱俩半斤八两谁都别嫌弃谁。”

    轻莺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猜想中二人的情意绵绵、柔情似水、百般眷恋通通没瞧见,从进门起两个人就在拌嘴,跟小孩儿吵架似的。

    突然发现裴相对自己已经嘴下留情了。

    而且公主好像另有所爱,裴相也毫不在意,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今日发生的事全然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以至于轻莺手脚都麻痹成一团,动弹不得,每听一句就多受一分刺激。

    谁能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裴相和崇禾公主竟然是这样相处的吗?

    好崩溃。

    崇禾公主那股子冲劲儿过了,语气逐渐缓和:“所以究竟是什么法子,你到底说不说?”

    裴少疏叹了口气:“直接去找陛下赐婚,一切麻烦迎刃而解。”

    “两情相悦赐婚才是佳事,否则便是逼迫,我才不做那种小人。”

    “你不是说探花郎心悦于你吗,为何不能赐婚?”裴少疏挑起一侧眉梢,探究意味极深。

    “……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万一……万一呢。”崇禾公主锋利的眉眼软了几分。

    她自那日曲江宴对探花郎江临轩一见倾心,年轻的探花郎意气风发,簪花赋诗,引得长安无数贵女心动不已。好巧不巧,二人总会偶然相遇,许是上天赐予她的缘分,崇禾公主冰封多年的融开一丝缝隙。

    如今江临轩跟裴少疏过了两句话就疏远她,谁能不生气?

    “让你当年不要传谣言偏不听,现在作茧自缚的滋味如何?”裴少疏端过托盘里的花口杯,递上茉莉银毫,“也不必如此忧怀,我看得出他对你情意不浅。”

    “我当初也是不想嫁人才出此下策。”

    “你不想嫁人还要连累我的名声?”

    崇禾公主突然眯起眼:“不对劲儿呀,你从前可向来不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如今却斤斤计较起来,该不会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吧?”

    沉默不语的轻莺突然眼皮一跳,心肝俱颤。

    “小娘子听到你崇禾公主的威名,怕是皆吓跑了。”

    “本宫又不是泼妇。”

    “除了找我兴师问罪,公主殿下可还有旁的事?”

    “算你聪明,的确有事提醒你。”

    崇禾公主对着始终低垂脑袋的轻莺道:“你先退下,我与裴丞相有要事相议。”

    轻莺方要抬腿,裴少疏道:“无妨,留下便是。”

    此言一出,崇禾公主眼睛微微睁大,惊讶片刻过后,露出饶有兴致的眼神,笑吟吟调侃:“听闻裴大丞相身边多了个受宠的贴身婢女我还不信,以为是你找的幌子,却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小娘子,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什么样的人能把裴少疏迷住?”

    轻莺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怎么办,崇禾公主看见她这张脸会怎么想?她还没弄明白裴相和崇禾公主到底咋回事呢,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好想拔腿就跑。

    许是她的怵意太过明显,崇禾公主声音放轻了些:“你别害怕,本宫刚才那么凶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平常很温柔的,真的。”

    她说完,裴少疏颇为无语。

    最后裴少疏说:“轻莺,抬起头来。”

    轻莺攥紧自己的裙身,捏着柔软的布料忐忑不已,缓缓将脸抬起,与一双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浅棕色瞳眸四目相对。

    凑得如此近,看得更加清晰,对面的公主露出诧异之色。

    “你给人的感觉好熟悉……”崇禾公主喃喃道。

    轻莺默默抿紧唇瓣,心里快要发疯。

    “跟你有几分相像。”裴少疏不紧不慢。

    崇禾公主恍然大悟,把手一拍:“难怪长得美若天仙!”

    裴少疏:“……”

    “话说你找个跟本宫相似的人在身边端茶倒水,该不会是打不过我,所以故意找人出气吧?”

    “我没那般无聊。”

    轻莺听着二人对话,愈发云里雾里,崇禾公主压根没有介意她的样貌,半丝不满都没表现出来。

    长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越发焦灼。

    内心疑惑太多,压得人呼吸不畅。

    好焦虑,脑子仿佛结满蛛网,完全想不通,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清冷嗓音低声问:“怎么在发抖?”

    “没有,奴婢、奴婢只是……”

    怎么回事,裴相为何突然在公主面前跟她如此亲昵。

    “别怕,玉璎性子一向如此张扬,方才让你先退下也是怕她张牙舞爪吓到你。”

    裴少疏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之前为何撵她出门,轻莺心底积压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旋即眼巴巴望着丞相大人。

    像只被哄好的小猫。

    她忍不住往裴少疏身侧靠了靠,有些别样的依赖。

    一向生人勿近的孤高丞相任由她贴近,眼皮都不眨,仿佛习以为常。

    崇禾公主的眼神在二人之间兜了一圈,似有所觉,咂摸出点味道,牙酸道:“这儿还有人在呢,咳咳。”

    裴少疏正色说:“你到底要说何事?”

    “有些事,你家小婢女还是不知道为妙。”崇禾公主神情微敛,声线暗藏深意。

    裴少疏听懂其意,对轻莺说:“你先去茶寮,待会儿再过来。”

    “……好,奴婢告退。”

    轻莺端起托盘,快步退出门。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崇禾公主口吻瞬间严肃不已:“太子对老五新建成的府邸动了手脚,具体情形我不得而知,你提醒老五注意点。”

    “太子这是气糊涂了?”

    崇禾公主厌恶不已:“反正负责督造的人是工部,出了事也赖不到他头上,到时候把责任推给工部偷工减料,就连负责管理各项账目的萧明帆都得倒霉,太子这人狠起来连自己的人都坑。”

    “本宫当初就该一鞭子抽死他。”

    “好,此事我自会提醒五殿下。”

    “对了,我有一事要麻烦你。”裴少疏突然道。

    “呦,找姐姐办事要给报酬的。”

    “我在江南遭遇刺杀,初步怀疑是奴隶所的人狗急跳墙,目前我还未查到背后的东家,若没猜错,势力恐怕不小。”

    “你受伤了?”崇禾公主皱起眉头,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视一圈。

    裴少疏摇摇头:“一点小伤,已无大碍。”

    崇禾公主这才放下心:“你想让我帮你查背后的东家?”

    “不是,我的人手不方便在各州县大肆搜捕,但我想查清大盛境内究竟有多少家这种奴隶所。”

    “我懂了,我传书一封给二舅,他军营里探子多,应当帮得上忙。”

    “多谢公主。”

    “少来这套。”

    说完正事,崇禾公主挑起眉,摆出一副我看你怎么狡辩的神情,问道:“说说你跟那个小婢女是怎么回事,看上人家了?”

    第55章 倒塌 我不喜欢她

    北风渐起, 枯木瑟瑟零落。

    轻莺坐在茶寮门阶之前,脑子里混沌成灾,纷杂思绪缠在一起, 绕得人头晕眼花。

    实在是想不明白, 为何崇禾公主和裴相看起来半分暧昧之情都没有,难道李侍郎口里的裴少疏倾心公主多年是假的不成?

    如此一来也说不通, 倘若裴相不喜欢崇禾公主, 当初为何收自己入府?她凭借的分明就是这张与崇禾公主七分相似的脸庞。

    难不成裴相是那种隐忍多年,打碎牙往肚里咽的男人,得不到心上人只能在背后默默祝她姻缘美满……?

    她想不透,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崇禾公主明艳的身影, 公主的容貌与她相似, 可通身的贵气是旁人模仿不来的, 都说王公贵族心高气傲, 可公主对她说话的时候好温柔……

    公主那么好的人, 自己却偷偷在勾引裴少疏……

    好烦。

    轻莺挠了挠脑袋, 抓乱头顶发髻。

    风萧萧而动, 轻莺似乎感觉不到冷,坐在石阶上郁郁不乐。

    此处可以望见无尘堂正门,不知坐了多久, 门扉敞开, 崇禾公主把石榴色斗篷往肩上拽了拽,抬步离开,门口等候的侍女紧跟身后,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

    有点远,但可以看见崇禾公主临走前笑得明媚灿烂,想来心情定然不错。

    是跟裴相叙旧很开心吗?

    二人相识已久, 势必十分了解彼此,不论聊什么应当都很有意思,不像她,什么都不懂,只会给裴相添乱……

    轻莺越寻思越难受,甚至觉得二人方才针锋相对的拌嘴都格外亲昵。

    人家情意深厚,她搁这儿悲春伤秋图什么……

    轻莺重新煮了一壶茶,朝无尘堂走去,敲开门,屋里的裴少疏正提笔在文书上勾画,她轻轻上前,把茶盏放在男人案前,不远不近,连句大人请用茶都忘记说。

    无声寂静蔓延,裴少疏提笔勾完一笔,墨色由浅入深断开,抬笔,毛笔缓缓搁于象牙笔山之上。

    “在想什么?”他嗓音清淡好听。

    轻莺小声说:“奴婢……听闻大人爱慕崇禾公主多年,不曾想我今日竟有幸见到公主一面,公主果真国色天香,貌若嫦娥仙子。”

    裴少疏忍俊不禁:“可是你与崇禾公主有七分相似,这话算不算在自夸?”

    “奴婢岂敢与公主相比。”

    “笨。”

    “奴婢就是笨,比不得别人聪明,也不懂如何讨大人欢心……”轻莺心里快委屈死了,面上还不敢让人看出来,只能拼命掐自己的手心,指甲印出道道痕迹。

    “说你笨不是在嫌弃你,”裴少疏顿了顿,“是有点无奈,你竟然连我从未喜欢过公主都看不出来,你说自己笨不笨?”

    闻言轻莺倏地抬起脑袋,丧气郁闷的表情霎时褪了干净,眨着眼睛反复追问:“真的吗,大人不会是在骗奴婢吧,可是其他人都说大人爱慕崇禾公主多年啊?到底谁说的是真的……大人不要骗奴婢,我真的会信的……”

    风透过十字海棠纹的窗棂吹进屋子,寒风进屋莫名暖了几分,不再冰凉刺骨。

    裴少疏墨发微扬,言辞恳切道:“我与崇禾公主并无儿女之情,从小到大我都把她当做姐姐,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轻莺鼻子泛酸,恍如梦中。

    她似乎还有点不敢置信,忍不住又问:“可是外面都说大人爱慕崇禾公主,到底是为何?”

    “崇禾公主不愿轻易嫁人,又怕陛下哪天一时兴起给她赐婚,干脆在外面散播谣言说我心悦她,如此一来陛下难免顾虑我这个丞相的心情,就不会轻易把她嫁出去。”

    “不过放心,这个谣言很快就会澄清,毕竟公主如今有了心上人,定然要跟我撇清关系。”

    “这个解释可够清楚明白?”

    裴少疏难得一口气说如此多话,语罢静静望着轻莺。

    轻莺张了张口,心跳得乱糟糟。

    “奴婢还听说崇禾公主曾经去找陛下哭闹才换得大人跟她一起念书,难道公主对大人没有半分心意吗?”

    裴少疏突然闭口不言,表情一言难尽。

    怎么不反驳了?

    轻莺刚雀跃没多久的心再度狠狠砸下来,嘴巴高高噘起,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水。

    “我与公主一同念书,最后她的功课都是我做的。”

    “嗯?”轻莺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裴相心疼公主做功课才代劳,转眼细眉拧成一团。

    裴少疏不紧不慢补充:“倘若我不替她写,她就要拿鞭子追杀我。”

    “我打不过她。”

    轻莺:“…………”

    “原来如此哈哈哈,”轻莺傻笑两声,“是奴婢误会了。”

    万万没想到,真相

    竟是如此儿戏。

    窗外有鸟雀立在寒木枝头乱叫,素日里总觉得聒噪,如今听来却似仙乐般动听。

    轻莺把茶盏往裴少疏手畔推了推,提醒说:“大人,茶快凉了。”

    裴少疏淡淡瞥一眼:“还以为你打算渴死我。”

    “……奴婢不是故意的。”

    “心思都不晓得飞向了何处,非得听我解释清楚才端上茶,还说不是故意的?”

    心虚之故,轻莺讨好地揪住裴少疏衣袖一角,晃了晃:“奴婢喜欢胡思乱想嘛,而且方才心情有点郁闷,所以才没及时奉茶。”

    声音糯糯的,像是流心的汤圆,露出甜味儿的糖心。

    听着就腻歪。

    裴少疏端正姿态,严肃问道:“因何郁闷?”

    一双寒霜似雪的漆黑眸子直白地望过来,眼底深如潭渊,令人琢磨不透,却锐利得仿佛可以洞察人心。

    兜头一问令轻莺有些茫然,她为何郁闷?

    这个问题她自己尚且未弄明白,又如何回答他人呢?

    反正她看见裴少疏跟其他人亲近就不高兴,这需要理由吗。

    裴少疏仍旧凝视着少女,似乎想要从她口中得到答复,轻莺却久久没有开口,眉头忽而拧起忽而舒展,比天边的云朵还要变化多端。

    不知思索多久,轻莺吞吞吐吐说:“可能是怕破坏大人……与公主的感情吧。”

    “毕竟奴婢一直在撩拨大人。”

    裴少疏眼底划过些许无奈,以及一丝遗憾,正欲开口说话,门突然被敲响。

    来无尘堂敲门的人除了清醒就是无铭,裴少疏直接命人进来。

    无铭进门道:“启禀大人,方才东宫送来请帖。”

    “嗯,放在书案上。”

    “无铭,你去一趟坐薪院,告诉五殿下近日不要去新建成的皇子府。”

    无铭登时愣住:“可是五殿下方才已经出发了呀。”

    裴少疏立马站起身,眉头深锁:“何时去的?”

    “约莫一盏茶前,新的五皇子府已建成,只待五皇子亲自上门验收,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可在彻底完工之前稍作修改布局,”无铭说,“所以五殿下定然要亲自去一趟的,可是有不妥之处?”

    “备马车,最快的马。”

    “跟我去一趟五皇子府。”

    裴少疏撂下这句话,无铭丛裴少疏冷肃的神情中窥见此事的严峻,领了命当即去就安排。

    轻莺听得懵懵的,怎么回事,验收新府邸是什么要紧事吗?弄得这般火急火燎。

    “大人?”

    “你在府里待着,不必跟来。”

    “哦……”轻莺藏起失落的神色。

    似乎真的很急,裴少疏交待完毕立马出门,书案上的半盏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主人却已离去。

    轻莺捧起茶盏,转步出门。

    ……

    冬日长街人稀疏,相府的马车直奔五皇子新府,一路紧赶慢赶,车轮扬起灰尘遍天,终停于府第正门前。

    掀帘下车,映入眼睛的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高阔府邸,正门朱红显赫,两侧石狮昂首,门楣高悬牌匾上书皇子府,一等一的富丽堂皇。

    门口守着四位门房,裴少疏毫不犹豫上前问:“五殿下朝何处去了?”

    门房见到裴丞相皆是一惊,连忙回道:“殿下刚进去,似乎要往西南侧的厅殿走。”

    裴少疏提步就走。

    两个门房禁不住低声议论,一个问裴丞相怎么来了,另一个答可能是好奇皇子府构造,毕竟裴相喜好百工技艺,对绘制屋舍图纸也颇有造诣,来看一眼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俩并不像那些高官一样畏惧裴丞相的威势,只是单纯地欣赏有才华之人。

    世人可以说裴少疏专权弄政,却无人敢质疑他才华横溢,通晓各类技艺,天文地理皆不在话下等长处。

    二人嘀嘀咕咕吹捧了裴相一番,直到有人路过,才继续尽忠职守,守好正门。

    经行石子铺成的甬道,穿过几座亭台,终于瞧见不远处松树旁的五皇子萧渐辰以及他身边的洵阳王世子萧明帆。

    世子也在。

    裴少疏放缓了步调,踱步行至二人跟前,面色风轻云淡,颇有几分悠哉的味道,与方才的急迫截然相反。

    五皇子见到裴少疏微微愣住,诧异一闪而过,旋即莞尔相迎。

    唯有萧明帆一脸莫名,疑惑不已:“敢问裴丞相怎会来此地?”

    “听闻新皇子府建造请了不少能工巧匠,造型精巧布局严谨,裴某心中十分向往,特意来此一观,不知可有打扰殿下?”

    五皇子与他对视,含笑应好。

    旁边的萧明帆更加无语,什么请了不少能工巧匠,都是诓人的假话,陛下舍不得自己国库里的银子,拨给建造皇子府的工款少得可怜。

    这座府邸也就门面上装点好看,里面却普通至极,与寻常官员家所差无几,也就是地界更大罢了。

    裴少疏来此地分明别有目的。

    “自然不打扰,不如我们一同游览。”

    三人就这么莫名其妙一起观赏新府邸,其间裴少疏若有若无给五皇子递了眼神,萧渐辰素来聪颖,当即意识到这座宅子可能有蹊跷,于是动作愈发谨慎。

    几人来到卧房所在的院落,此处是日落安寝居所,亦是必经之地,五皇子眸色压深,没有走在前方,反而是萧明帆径直推开门,率先走进去。

    屋内摆着金丝楠木几案,榻顶垂着青纱罗帐,右侧一方高立铜镜,有人提前为屋子点燃了熏笼,进屋感到身上暖乎乎,去除一身寒气。

    裴少疏与五皇子随之迈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轩窗临烛台,透过窗子可以望见门前栽种的梅花,红梅傲立风中,不惧风寒。

    “卧房外需栽种花畦,彼时殿下不在长安,在下便自作主张命人在外种了梅花,希望合殿下心意。”萧明帆指着窗外景色道。

    五皇子颔首:“让世子费心了。”

    几人转了一圈准备出门,突然屋内凭空响起咔嚓声,听起来像是木材断裂的动静。

    三人同时愣住,循声而望。

    房梁!

    只见萧明帆和五皇子头顶上方的房梁即将折断,眼见就要砸到二人身上——

    五皇子原本就保持警惕,最先反应过来,以最快的身法避开,毫无防备心的萧明帆瞳孔骤然放大,想躲开腿却早已全麻。

    房梁轰的一声坍塌!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如同鹰爪箍住萧明帆的后肩,用劲儿将他带离,房梁塌下来的刹那,二人正好擦过梁木,裴少疏拽着萧明帆扑倒在地,险险躲过一劫。

    待声音平息,满地狼藉碎木,尘土飞扬。

    劫后余生,萧明帆神情恍惚,不可思议地看向救他的裴少疏。

    “世子殿下是三岁小孩吗,有东西砸下来不懂得躲开?”裴少疏冷冷睨他一眼,撩开自己袖口,小臂擦伤红肿一片。

    丞相大人说话仍旧不中听。

    萧明帆逐渐缓过神来,难得没有呛裴少疏,而是大口喘着气。

    房梁砸下来那一刻,萧明帆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地。

    他处处找裴少疏的麻烦,对方居然还不计前嫌救他……裴少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五皇子匆匆忙忙跑过来,语气关切:“你们伤得可重?”

    裴少疏把袖口捋下来遮住伤口,淡淡道:“我没事,世子恐怕吓成哑巴了。”

    一直未发一言的萧明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吓成哑巴,萧明帆慢慢丛地面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心有余悸道:“我也没事,只是没反应过来。”

    “多谢裴相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他伸手把裴少疏拽起来。

    “新建的皇子府房梁居然会断裂,是匠人不懂建造还是工部偷工减料,又或者是木商所供应的木材遭遇腐蚀?”裴少疏说话的口吻不冷不热,明显这三个缘由都不足以令他信服。

    五皇子明白此“意外”针对的人必然是他,来验收皇子府必然要视察正厅寝屋等地,要在这些地方做手脚自然最容易得手。

    哪怕砸不死他,也能狠狠给个教训。

    此招拙劣到低级,成功的胜算却不低。

    若非今日裴相突然造访提醒,恐怕他真会着了道。

    萧明帆心智剔透,自然也瞧得出房梁断裂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此事可要禀告圣上?”

    五皇子摇头:“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禀告父皇也不过是治工部建造有失的罪,各项材料采买花销皆有世子负责,倘若工部推诿说是世子不给拨款才导致用了劣质木材,到时还会连累于你。”

    萧明帆眼神坚定明净,嗓音温和,颇有清风明月的矜贵皎洁:“清者自清,我岂会在意谣诼诬谤。”

    “世子莫要逞强,还是私下派人查清再上奏陛下为妙。”裴少疏平静开口。

    “我没有逞强,这可是谋害皇子,岂是儿戏?”萧明帆执拗不已,瞪着他道。

    “这事本相做主,暂且按下。”

    萧明帆气恼:“你凭什么替本世子做主?”

    “凭我刚才救了你,”裴少疏抬起自己的胳膊,掀开袖口上的擦伤,面无表情直视他,“嘶,好疼。”

    萧明帆:“……”

    你刚才怎么不疼,装什么装!

    第56章 杀心 我跟他能有什么误会?

    最后在五皇子的劝说和裴少疏的威逼之下, 萧明帆总算答应先不声张此事,派人私下查明。

    之后五皇子失了兴致,命人把整座府邸从内到外视察一遍, 并且回去安排人彻查今日意外, 告辞后提前离开。

    房门前梅花芳香扑鼻,开得正当好。

    离开种满梅花的院落。

    府内只余裴少疏和萧明帆二人, 他们怕旧事重演, 干脆沿着石子小径前行,冬日寒风吹起萧明帆身上月白色的披风,随风飘扬。

    “方才为何救我?”

    “救人不需要理由。”

    “丞相大人应当知晓我向来看不惯你, 经历今日一事我突然发现, 自己不仅看不惯你, 还看不透你。”

    裴少疏口吻淡淡:“若能轻易被人看透, 那我这个丞相早已退位让贤。”

    萧明帆:“有时候你说话真的很气人, 没人这么说过你吗?”

    “无人敢说。”裴少疏不以为然。

    “罢了罢了, ”萧明帆叹了口气, “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

    “之前世子去查李侍郎究竟是谁的麾下, 可有进展?”

    萧明帆神情覆上一层严肃:“二皇子失势后他曾频繁出入东宫,但仅凭这一点不能断定他原本就是太子的人,万一李侍郎只是个见风倒的墙头草呢?”

    “看来世子查的还不够深, 夜半子时你可曾派人尾随过李侍郎?”

    “长安宵禁, 岂能随意出门。”

    裴少疏冷哼一声:“世子果真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

    “你阴阳怪气半天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萧明帆皱眉,“你怀疑是谁破坏了房梁欲图谋害五殿下?”

    “我以为说的已经足够明显。”

    萧明帆顿住脚步:“你怀疑是太子所为?”

    “倘若世子笃定太子是无辜的,就不会着急来问我,由此可见世子并非全然信任太子,我说的可对?”裴少疏一针见血。

    萧明帆忽然闭口不言。

    二人行至小径尽头, 转过回廊朝府门走去,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分别之前,萧明帆欲言又止半天,裴少疏瞪了他一眼,才问出口。

    “我很好奇,你既然愿意救一个看不惯你的人,为何又对自己的婢女百般刁难,千般折磨?”

    裴少疏眼神遽然冷厉:“谁说我折磨人?”

    萧明帆怕出卖轻莺,含糊不清道:“你别管,我自己看到的。”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世子不要太过惊讶。”

    “你说便是。”

    “轻莺是李侍郎送到我府上的。”

    话音落下,萧明帆瞳孔瞬间收缩。

    裴少疏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

    寒风扫落叶,卷起黄叶溜进茶寮,扑至少女裙畔。

    轻莺坐在炉前,手托腮闷闷不乐。

    原本在得知裴相不喜欢崇禾公主后挺开心的,可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连这张脸的优势都没了,想凭靠这张脸勾引裴少疏岂不是白费力气?

    她的杀手锏和护身符都没了。

    倘若被李侍郎知晓裴少疏不爱崇禾公主,她其实一无是处,那就真的完蛋。

    不行,不能自怨自艾。

    哪怕裴相没有对她这张脸动心,她还可以凭借别的勾引丞相大人啊!

    比如有趣的性子或者聪慧的头脑……?

    轻莺绞尽脑汁思索自己的长处,顿时有种前路渺茫的苍凉之感,她身上好像没有别的能够吸引裴相……

    坐以待毙等于等死。

    轻莺不想死,想好好活着。

    从前怕死是怕疼,怕再也无法吃到喜欢的糖,欣赏喜爱的景,太多地方未曾去过,怎么忍心离开人世?

    如今心境平添几分变化,她仍旧怕死,因为怕自己死后再也见不到裴少疏。

    来到门前望眼欲穿,等候匆匆离去的裴少疏回府,轻莺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到底有何急事必须快马加鞭赶过去,并且还不带她,好过分。

    心声仿佛被听见,转眼就瞧见裴少疏经过清池,朝砌雪院走去。

    不对劲,平日里裴相回府后都直接去书房,今日却未做停留,反而急着回自己的卧房,是要换衣裳吗?

    轻莺耳朵不好使,眼力却极佳,隔着老远都注意到裴少疏身上多了灰尘,玉白锦缎的长袍黯淡几角,尤其是衣袖有破损的小缺口。

    心下不安,轻莺跑出茶寮追上去,一路来到裴少疏身右后侧。

    “大人,你衣裳怎么坏了?”

    身后的无铭脸色甚为难看,凉凉道:“大人受伤了。”

    “什么?!”

    轻莺顿时心急如焚,顾不得规矩体统,一把拉起裴少疏的手,语调都在颤抖:“怎么又会受伤,伤在何处?”

    “别听无铭吓唬人,不严重擦破点皮而已。”

    “奴婢不信,到底伤哪儿?”

    解释不听,裴少疏只好半卷起袖口,给她看小臂上斑驳的擦伤,乍一看不怎么严重,但架不住轻莺趴在上面细瞧。

    “都肿了……”

    什么擦破点皮,皮都刮花了一片,伤口缝隙还有一些残存的木屑,单是看着就痛。

    轻莺满脸心疼,垂首轻轻吹了口气,凉凉的细风拂过伤口,似有痒意,裴少疏眉梢微动。

    担忧一路,回到砌雪院后无铭主动留在门外,轻莺直接跟着裴少疏进屋,两个看守习以为常,丝毫阻拦的意图都没有。轻莺进屋后环视四周,由于不是头一次来这里,她早已熟悉这里的物件摆放。

    屋内熏笼燃着炭火,进门去除一身寒气,天色将晚,轻莺来到烛台前点亮灯烛,火苗跳跃,照亮大半昏暗屋子。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墨玉瓶,是上回治疗咬伤时燕必安给的。

    跌打损伤应当都能用。

    拧开药瓶挤出乳白药膏,她垂眸细细为他涂抹,少女俏丽的眉眼染上阴霾,看上去心情低落。

    莫名的,裴少疏感到一丝心虚。

    小臂化开白晕,冰凉的膏体溶于肌肤。

    “大人,你究竟为何受伤?”

    裴少疏凝视少女浅棕色双瞳,冷不丁儿道:“跟萧明帆打了一架。”

    “啊?!”轻莺满眼震撼,“你们两个会打架?”

    不怪她怀疑,裴少疏和萧明帆虽然不对付,但是一个孤傲高岭之花和温润如玉的君子打起来了,怎么听都难以想象。

    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打架?

    “是不是有误会?”

    裴少疏抬起眉:“我和他能有什么误会?”

    声音寒凉,拽人陷入回忆。

    轻莺突然想起一事,后悔之意瞬间填满胸腔,憋得喘不过气:“是不是上回奴婢说的话世子信了?所以才替奴婢打抱不平……”

    上次中秋夜河畔放莲花灯偶遇世子,当时自己为了完成挑拨裴相与世子关系的任务,说裴相欺负她,去了一趟江南,这茬险些忘记!

    怎么办,她现在去找世子解释来得及吗?

    都怪她乱说话,二人才会起冲突,还

    害得裴相受伤,自己简直罪该万死。

    愧疚、懊悔、酸疼种种情绪塞满身躯,轻莺漂亮的脸蛋扭成麻花,难受坏了。

    裴少疏静静看着她,忽而笑了。

    “骗你的,我没跟世子起冲突。”

    “嗯?”轻莺茫然。

    她不明白,追问道:“真的吗,那大人是怎么受伤的?”

    “一点意外,险些被东西砸到。”

    轻莺噘起嘴巴,埋怨:“都怪大人不带奴婢出门。”

    裴少疏弄不懂:“跟你有何关系?”

    “奴婢可以护住大人啊。”

    “你不会是觉得房梁塌下来先砸中的会是你吧?”

    轻莺瞄了眼头顶的房梁,心想若是真塌下来,恐怕也是个头高的人先倒霉。

    “反正大人不带奴婢出门就是不对。”她嘴硬不已。

    涂完药膏,轻莺给裴少疏斟了杯茶,突然听见裴少疏问:“倘若我真的和萧明帆打起来,你会怎么做?”

    轻莺小气道:“大人都不带奴婢出门,想做也做不了。”

    裴少疏盯着眼前记仇的小细作,无奈开口:“不回答的话,下次还不带你。”

    居然威胁人。

    轻莺仔细一想,都说裴丞相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分不近人情,可在她眼里的裴少疏却是极为君子的男人。大人只是冷了点不爱笑,但向来明辨是非,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故而绝不会无理与人争执。

    至于萧世子,她对他所知甚少,只觉得是个善良的热心肠,做事妥帖温良,也不像是会撒泼打架的人。

    所以裴相问的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就是在刻意难为她。

    轻莺记得从前学过的,如果男人无理取闹怎么办,嬷嬷教的是说漂亮话哄对方开心即可。

    此时此刻回答什么裴相会开心呢?

    自己笨嘴拙舌的,不怎么会说漂亮话呀。

    她似乎遇到了莫大的难题,久久没有开口,一直拧着眉头沉思。

    对面的裴少疏眸色愈发深沉,嗓音凉嗖嗖:“我和他之间很难抉择?”

    啊?什么抉择,怎么又扯到抉择了?

    轻莺抬起一双明亮圆滚的杏眸,里面含满疑惑茫然的情态。

    四目相对,裴少疏压低声音:“你在犹豫?”

    轻莺摇摇头,凑近裴少疏的耳朵,用乖软的语调说:“倘若大人真的动手,一定是气急了,那么奴婢会亲亲你。”

    裴少疏没有说话继续望着她。

    “一直亲使劲亲,等到大人疲累,自然就没力气打架了。”

    “那萧明帆呢?”

    轻莺不假思索:“让他看着呗。”

    熏笼暖气覆盖卧房,屋里点的檀香清雅怡人,少女笑眼弯弯,如同冬日暖阁里最无忧无虑的蝴蝶。

    裴少疏清冷面容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二人视线相触,无声的暧昧情愫悄然滋长。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傻乎乎的。”

    ……

    更深露重,东宫灯火通明。

    “废物。”

    太子萧广陌眉峰一凛,面前的李侍郎当即伏跪在地,抬不起头。

    他的计策本该万无一失,哪怕废不了五皇子也能令他元气大伤,万万没想到硕大的房梁砸下来,那家伙竟然毫发无损。

    最重要的是那天裴少疏也在,哪怕太子是个十足的蠢货,也猜得到此事必然是裴少疏提醒了对方。

    五皇子刚刚起势,情报网正是薄弱的时候,此时算计他成功的可能最大,偏偏突然冒出来一个裴少疏,竟然提前得知了他的布局,甚至直接上门出手相助,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由此可见,裴少疏已然选择了阵营,与他这个东宫之主站在对立两面。

    呵,裴丞相在夺嫡之争中置身事外多年,最后竟然选择了老五那个惺惺作态的病秧子,让他如何不生气?

    太子咬紧牙关,一想到自己苦苦巴结丞相多年都无功而返,萧渐辰刚崭露头角就得到裴少疏的鼎力相助,他就恨不得杀了对方。

    趴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李侍郎说:“殿下莫要动气,都怪裴少疏有眼无珠,竟看不出殿下才是真龙之相,等来日殿下登基,要他好看便是!”

    “萧明帆可有察觉异样?”太子沉声问。

    李侍郎说:“之前萧世子派了不少人盯着下官,近日倒是消停不少,可能疑虑已经打消,只是不知这次的房梁断裂是否会引发他的怀疑。”

    “让工部找个借口说是木材受潮,萧明帆这人敏锐,说多错多,敷衍着不要多费口舌解释。”

    “下官遵命。”

    李侍郎欲言又止:“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子扬眉:“说。”

    “世子此人行事太过光明磊落,哪怕他站在东宫这一边,真到了需要见血的时候,世子恐怕……”

    太子冷然:“本宫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替我做脏手的事,只是本宫不愿意聪明人落到旁人手里,更别提他身后还有洵阳王,哪怕他是个绣花枕头也不能拱手让人。”

    “是下官想得浅显了。”

    二人说话间,屋门响起下人的声音,太子命人进来,来报的下人呈上一封书信,乃是国舅东昌王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至东宫的。

    太子神情肃穆,屏退众下人,只留下李侍郎一人,打开这封信。

    李侍郎屏住呼吸,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着头静候,只见太子一目十行,越读眉头皱得越深,最后简直可以用阴冷二字来形容。

    一阵寒风顺着窗牖吹进屋内,烛台火苗一闪,微微暗了刹那,太子萧广陌脸庞霎时隐去半面,看上去尤为怵人。

    “裴少疏,必须铲除。”

    看完这封信,太子杀心已起。

    李侍郎满脸冷汗,嘴里可是可是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那可是当朝丞相,岂是说杀就能杀的。

    “告诉你手里的那个细作,本宫已经怀疑她有异心,想要证明自己没有背叛,就把我准备好的东西加到裴少疏的饭食中。”

    “想活命,就照做。”

    “不、不知是何物?”李侍郎吓得腿软,明知故问道。

    太子神情如地狱罗刹。

    “世间至毒之物——鹤顶红。”

    第57章 贺礼 除了撒娇可还会别的?

    风渐渐紧了, 长安城又落了一场雪。

    自从裴少疏的双亲过世后,他便寄养在太后宫中,直至太后薨逝, 年幼的裴少疏被文敬长公主接走, 抚养数年。

    文敬长公主生辰这日,裴少疏会放下手头所有公务, 亲自去长公主府为她贺寿。

    今日有风, 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前行,轻莺坐在车厢里,怀中老老实实抱着一幅画。

    “大人, 长公主是怎样的人?”轻莺眨着眼睛问。

    裴少疏不假思索:“仁善的人, 亦是我的亲人。”

    轻莺不禁翘起唇角, 心想大人要带她去见自己的亲人诶!这是不是表明大人已经拿她当做心腹了?

    她还没见过裴少疏在长辈面前是什么样子呢, 会跟平常有所不同吗, 会笑得更多吗, 好好奇, 特别想看一看。

    而且轻莺发现了一件事, 裴相平日里不是穿一身玄黑就是一袭白衣,总是给人种冷淡矜贵,疏离漠然之感。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身缎面雪青紫, 淡雅的色泽微微闪着金丝边的光亮, 少了几分深沉,反倒有种意气风发的气质。

    风度翩翩,轻莺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一定是为了让长公主高兴才如此打扮,看上去都嫩了不少。

    “长公主一定待大人很好。”

    “嗯,长公主待我如同亲子。”

    “长公主住在皇宫里吗?”

    裴少疏说:“长公主比陛下大三岁,她曾经也是先帝的掌上明珠, 受尽万千宠爱,后来陛下登基继位,文敬长公主就搬出了皇宫,自建公主府偏安一隅。”

    “……掌上明珠是什么呀?”轻莺挠挠后脑勺,“是手掌心的珠子吗?”

    “一般是指受疼爱的女儿。”

    轻莺眼神黯淡些许,虽然已经习惯没有双亲的日子,但是听到这些还是

    会有一点点羡慕父母双全的人。

    别说是疼爱,她都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裴少疏敏锐察觉到她的低落,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这次不带无铭,只带你去见长公主。”

    刚下沉的心瞬间高高扬起,不带无铭,她喜欢这种偏心。

    随着马车行进,轻莺心中愈发期待,长辈称呼小辈应该都会很亲切吧,比如叫个小名儿啥的,也不晓得裴相有没有小名,就算有,世上也没几个人敢喊,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喊。

    “低着头想什么呢?”

    “在想大人的小名儿,”轻莺坦诚道,又忍不住开口问,“大人有小名儿吗?”

    裴少疏捏住她柔软的面颊:“胆子肥了,连我的小名都敢打听?”

    “奴婢就是好奇嘛,所以到底是什么?”她嗓音含着蜜糖,眉眼软软瞅着丞相大人。

    “你除了撒娇可还会别的?”

    此时裴少疏的手指还捏着少女面颊,轻莺莞尔一笑,双手攥住男人手腕,低头往他手背上亲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轻吻令裴少疏晃神,撩起眼帘睨向轻莺的时候,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

    眼里仿佛在说:我除了撒娇还会强吻!

    愈发无法无天了。

    “大人告诉奴婢好不好嘛?”

    裴少疏面对软绵撒娇的少女不为所动,淡淡道:“只要你通过考验,我便告诉你。”

    居然还要考验,这得是多大的秘密呀。

    轻莺惊讶地张大嘴巴,思忖良久后坚定点头,考就考!

    “什么考验呀?”

    “只要你能让长公主喜欢你,我可以实现你一个心愿,想问什么都可以,如何?”

    轻莺顿时犯了难,认为自己笨笨傻傻的必定难以讨人喜欢,更何况那可是长公主啊,身份地位何等显赫,怎么会轻易喜欢一个小婢女……

    “讨长公主喜欢很重要吗,奴婢不擅长花言巧语,更不会阿谀奉承……”轻莺小声嘀咕,“奴婢只想讨大人欢心。”

    声音很轻,直直钻进人耳朵。

    裴少疏眸光微漾,心脏如同被羽毛挠了一下,柔软塌陷。

    沉默须臾,他认真道:“不需要刻意讨好,你本身就值得人喜欢。”

    最后两个字放得很低,尾音如同缥缈的山雾,迷迷糊糊笼罩轻莺,她带着胆怯的迟疑,默念重复着他的话,喜欢……她值得人喜欢。

    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哄人,但轻莺真的很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句话。

    从前教习她的嬷嬷只会教她如何打扮自己,讨好男人,似乎只有自己是完美无缺的人,才配得到喜爱。

    可是裴少疏说,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值得人喜欢。

    轻莺心里放了一把小烟花,噼里啪啦绽放在漆黑的心际,点燃光温暖心房。

    “……大人还是对奴婢冷淡点吧,我快撑不住了。”轻莺脸颊红得要命,纤长眼睫垂下一片阴影。

    “如你所愿。”

    裴少疏正襟危坐,缓缓阖上双眼,抿紧薄唇不再言语。

    只是想要欲拒还迎一下的轻莺:“……”

    肠子都悔青了。

    风瑟瑟,马车行至文敬长公主府门前,裴少疏掀开车帘走下来,轻莺立马为他披上净白狐皮大氅,拢了拢,系紧氅衣系带。

    天地覆盖银霜,细小雪花簌簌下坠。

    他侧头望过去,少女神色专注,几粒雪花落在她蝶翼般的黑色睫毛上,白与黑交映成趣,美得不可方物。

    随从们皆在外等候,长公主府守卫森严,无铭身为贴身护卫,像往常一样没有跟上去打扰裴相与长公主叙旧,自己跟府里混熟的小厮们随意攀谈起来。

    唯有轻莺半步不落跟在裴少疏身后,与他一同前往暖阁。

    几个在府里做事的小厮伸长脖子好奇不已,裴相常常探望长公主,但每次来都不会让下人跟随,今日不仅允许人跟着,还是个小婢女?

    真是稀奇。

    好不容易逮到个新鲜事,他们围在一起询问无铭。

    “丞相大人身边跟的人是谁呀,头一回见!”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丞相身边何时有婢女伺候了?”

    “小娘子长得跟花儿似的,比长安许多贵女都好看,把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也在情理之中啊。”

    “你们别打岔,先弄清楚这个婢女为啥能跟着裴相吧。”

    “对呀对呀,丞相可是去见长公主,连无铭都很少跟着一起呢。”

    “无铭,你说呀你家主子咋回事?”

    无铭扯了扯嘴角,心说我要是真知道自家主子的心里的想法就好了,最主要的是他也还没弄清楚大人是何想法。就算真看中了轻莺,那可是个细作呀……

    据他所知,轻莺隔一段时日都会让雨燕传密信给李侍郎,虽说从来没传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但细作终究是细作,真心能有几分?

    “哎呀无铭不要卖关子,快说快说。”

    无铭懒懒道:“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呗,没看见我都失宠了,你们故意的吧?”

    “我还当丞相大人真的不近女色呢,原来只是没遇到合心意的啊。”

    “可是那只是个婢女啊,又不能真的娶进门,当个通房顶天了。”

    “说的也是,这两个人的差距乃是天堑,玩玩就罢了,可当不得真。”

    不知怎么,无铭听了这话莫名不舒服。

    他皱起眉头:“我家大人向来不在乎所谓的身份地位,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主子的事儿咱们少议论,省得传出去。”

    “唉对对对,咱们还是聊聊田猎的事儿吧,再过半个月就到了吧?”

    “田猎乃皇家逢冬要务,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呀。”

    “长公主年轻的时候咱们还能跟着凑个热闹,如今怕不是不行喽。”

    转眼这群人又聊起旁的,无铭按下心头郁闷,抬头望向天幕。

    天灰蒙蒙,转眼飘起更大的雪花,不声不响落至人间。

    ……

    方踏入暖阁,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定睛望去,贵妃榻上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贵气妇人,她身穿赭色绣球花袍子,满身雍容华贵,脸上有些许皱褶,却因为气色极佳不显老态,唇角牵起笑意,似乎等候已久。

    轻莺偷偷打量一眼,心想原来文敬长公主没有想象中的威严,看着好像还蛮平易近人的。

    四周点着数十座熏笼,地面铺着虎皮长毯,裴少疏进门便解开身上系带,掸落零星碎雪,将狐氅搁在一旁的青铜架上,姿态随意,如同进了自己家门。

    “参见长公主殿下。”他嗓音放得极轻。

    “小疏来了,跟我还客气什么?”长公主缓缓起身,口吻温和。

    “听说你前几日受伤了,可找太医看过?”

    五皇子新府房梁倒塌一事所知之人不多,长公主长居府邸不问世事,按理说本不该知晓此事,是谁告诉她的?

    “殿下放心,我又不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根本没伤到。”

    长公主忍不住训斥:“你这孩子还不当回事,真要是磕着碰着看你找谁哭去,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裴少疏陪着笑:“自然要来找长公主哭。”

    二人闲唠了会儿家常,一同坐在窗前饮茶,看外面落雪纷纷。

    相比来时的细雪飘飘,现在的风刮得雪满天飞舞,银霜遍地,茫茫一片白。

    “祝长公主殿下生辰吉乐。”

    裴少疏从袖中掏出一个金丝楠木的瘦长匣子,长公主接过匣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雕刻精致的檀香木折扇,扇骨上的纹理层层分明,栩栩如生,柄端正反两面刻着福寿二字,可谓用心良苦。

    见到此物,长公主眼睛一亮,站在身后的轻莺更是惊讶不已,原来大人常常握在手里雕刻的折扇竟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

    她之前还暗暗揣测过是不是送给崇禾公主的呢。

    后来得知裴相没有爱慕过崇禾公主,她又胡乱琢磨是不是送给未来媳妇儿的,现在想来竟全猜错了。

    裴相真是有孝心。

    “这扇子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我很喜欢,”长公主打开折扇,反复抚

    摸檀香木,颇有些爱不释手,“我还以为你要送我的是那幅画呢。”

    长公主看向轻莺手里抱着的画卷,察觉到视线,轻莺忍不住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裴少疏饮半口香茶,让轻莺靠近些,对长公主说道:“这幅画的确是送殿下的,不过并非我的贺礼。”

    “哦,莫不是替旁人捎的?”

    长公主来了兴致,裴少疏的性子她最是了解,若非关系亲近,怎会替其他人送东西?此事绝不简单。

    “不是,送礼之人近在眼前。”裴少疏语调浅浅,目光不着痕迹投向轻莺。

    暖阁内除了对坐的二人,只有站立在一旁的轻莺,长公主何等聪慧,视线立马移向抱着画卷的少女脸上,她从进门便低着头,长公主还未看清楚呢。

    “抬起头,叫什么名字?”

    面对如有实质的目光,轻莺深吸口气,盈盈抬眸,对上文敬长公主和善的眉眼。

    “奴婢名叫轻莺。”

    长公主看清少女绝色样貌,难得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把画拿来瞧瞧。

    画卷铺开于长案,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幅落雪红梅图,宣纸溢出梅花清香,长公主手抚上红梅,竟是真的梅花花瓣。

    是在江南时轻莺画的白梅入画。

    意在诸年顺遂,作为生辰贺礼再好不过。

    长公主自幼擅长丹青水墨,目光从画上每一处笔锋扫过,虽下笔稚嫩,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灵巧,好生培养必定是个好苗子。

    所谓画见其人,单凭寥寥几笔青涩梅花枝,长公主对轻莺的印象已经有了几分好感。

    她望着画频频点头,一旁的轻莺则心里忐忑的要死,拿不准长公主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不论怎么看,她一个小婢女给长公主送生辰贺礼都显得意图不轨,更别提送的还是自己亲手画的东西……

    可是裴相说可以,她便只好信了。

    好想钻进长公主脑子里看看她在想什么。

    “这梅花图画得极妙,之前可曾学过?”长公主语调轻柔,似乎怕吓着她。

    轻莺略有羞赧:“不曾学过。”

    长公主又望了默默饮茶的裴少疏一眼,二人目光交错,裴少疏微微颔首。

    “可想学?”长公主盯着轻莺眼睛问。

    “啊?”轻莺茫然,遵从内心点头道,“自然是想的。”

    长公主扬起唇角,如同春风和煦:“不如我教你如何,正好我想收个小徒弟,就是不知咱们裴相是否愿意割爱?”她目光再度转向裴少疏,似笑非笑。

    突如其来的受宠若惊,轻莺连忙揉了揉右耳,没听错吧,长公主要收她做徒弟?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做梦都不敢如此肖想啊。

    一时之间,轻莺紧张得嘴巴发颤,话都说不利索,而长公主只是笑吟吟瞅她,最后轻莺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说,奴婢愿意奴婢感激不尽。

    从取出画卷到长公主收徒,裴少疏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喝着自己盏里的茶,如同看客一般。

    清茶留香,裴少疏舌尖滚过一缕茶香,无人在意的地方,他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

    长公主指着不远处的草花梨屉桌,对轻莺说:“去屉桌里边挑一幅最顺眼的年画拿过来。”

    轻莺不解其意,但乖乖照做,抬步朝暖阁窗子对面走过去。

    人走后,长公主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扭过头:“今日你把这小娘子带过来,若我没猜错,是另有深意吧?”

    裴少疏坦然颔首。

    长公主轻轻蹙眉:“你可知一旦做了,会招惹多少流言蜚语?”

    “所以来求殿下帮帮少疏。”

    “从小到大你都没求过我什么,原以为是你懂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等我呢?”长公主挑眉一笑。

    裴少疏望向不远处弯着腰挑年画的少女,昔日冷淡的目光不自觉柔和:“我自是不怕流言缠身,可她好不容易医好了耳朵,我不希望她听见的都是世人贬低之语。”

    “她是心境澄明的莲花,应浮于清水,游向四方,见识天地辽阔。”

    第58章 下药 鹤顶红哄裴相饮下

    长公主面上浮起笑意, 垂眸抿茶。

    不多时,轻莺总算从无数叠年画中扒拉出一张最好看的,是一幅花鸟荷花鲤鱼图, 寓意也十分吉祥, 和和美美,年年有余。

    将年画呈给长公主, 她却说这幅年画是送给她的, 将近年关,带回去贴在院里门扉都合适,算是给的见面礼。

    轻莺谢过长公主, 心里美滋滋的。

    在长公主府上待至晌午, 用过了午膳, 二人便打算回府, 临行前长公主特意拉着轻莺的手说日后可以常来公主府, 她教她画艺。

    这是真心实意想收她为徒。

    轻莺连忙千恩万谢, 坐到马车上以后还在恍惚, 望着车窗外虚无缥缈的雪花, 心想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如此一来,也算是通过了裴相的考验吧,毕竟长公主都要收她当徒弟了, 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视线忽而挪向裴少疏, 轻莺眼皮一跳,对面的裴少疏意味深长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大、大人,你怎么一直看着奴婢呀?”

    “看你傻笑不止很有意思。”

    “啊?”轻莺连忙捂住自己的脸,自己表现得那般明显嘛……

    她扬起脑袋,错开话题:“大人还没说小名呢, 可不许骗人。”

    裴少疏淡淡开口:“我没有小名。”

    “……”

    轻莺怒了。

    说好的不骗人,结果从一开始就在忽悠她!没有小名还要给她考验!

    “那不行,大人都答应奴婢了,怎能出尔反尔?”轻莺噘起嘴巴,胡搅蛮缠道,“编也要编一个出来。”

    裴少疏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小娘子,心情莫名愉悦几分。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提起从前,斟酌片刻道:“我没有小名,顶多就是长公主喊一声小疏,不过我的表字可以告诉你。”

    轻莺翘起的嘴巴慢慢放下来,这个她知道,许多文人雅士高门贵族子弟都会取字,好友之间亦会互相称字,但裴相的官位太高,几乎所有人见到他第一件事都是行礼,自然也没人唤他的字。

    那岂不是白取了?

    轻莺忍不住替裴少疏感到可惜。

    “大人快说嘛,不要卖关子。”

    “伸手。”

    轻莺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裴少疏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指尖轻擦,掌心酥酥麻麻。

    “清宴,取河清海晏之意。”

    清宴,清宴。

    轻莺嘴里咂摸着两个字,隐秘的欢喜攀上心头,无知无觉念出了声,抬起眼眸,对上裴少疏清明干净的瞳眸,似乎从里面窥见一闪而过的笑意,错觉似的。

    这个词好像听大人提起过,天下太平的意思。

    “奴婢喜欢。”她呆呆说。

    裴少疏扬起眉梢:“喜欢什么?”

    这话好像怪怪的,轻莺没有过多思索,脱口而出:“喜欢大人的字啊。”

    “没了?”

    裴少疏忽然凑近,一张清泠泠的俊脸在眼前放大,轻莺紧张到呼吸一滞,全然迷糊着点头,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真的没了?”

    “没、没了呀……”

    得到回答,裴少疏若有所思盯了轻莺大半晌,其间始终保持着贴近的距离,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声,倘若此时马车稍微颠簸一下,二人就会吻到一处。

    车厢内悄无声息,唯有脚畔熏笼散出热气。

    静静对视,轻莺的心慌张乱跳,忘记是谁说过,男人用露骨的眼神盯着你时,就是想要吻你。

    她不懂什么叫露骨的眼神,只晓得裴少疏的眼底如同寒冰融化,比熏笼里的炭火还要烫。

    所以要亲他吗?

    犹豫踌躇间,裴少疏的身躯忽而朝她倾斜,轻莺颤抖着眼睫闭上双眼,等待一个吻。可是吻迟迟没有落下,炽热的吐息转移到她的侧颈。

    轻莺感到疑惑,急促的呼吸尚未压下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裴少疏正贴在她耳际,男人喉咙滚出一声低低的笑。

    “以为我要吻你?”

    一句话让轻莺从头红到尾。

    太羞耻了,原来裴相没打算吻自己嘛。

    她还自作多情闭上眼睛……

    可是不亲为何要靠那么近,惹人误会。

    裴相太坏了。

    轻莺羞得不敢抬头,只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手忙脚乱去给裴少疏倒茶

    ,提着茶壶的手泛起莫名的粉红,就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熏红了似的。

    茶水溢出清香,充盈整个车厢。

    手里捧着一盏茶,轻莺双手将茶奉上,脑袋仍旧低低的,露出的耳尖殷红如血,如同成熟的石榴。

    裴少疏接过茶,没有提方才的事情,轻莺松了口气,却在收回手的刹那,一个轻飘飘的吻印在她唇角。

    她的双瞳倏地放大。

    恰时有一片雪花掀起着布帘钻进车厢,融化在轻莺的唇瓣,留下微凉的触感。

    ……

    相府,雪花无声飘落,四方寂寂。

    甬道石阶之上铺银白霜色,路过踩下一串脚印,松软的雪压出一个个小坑,如同雪地里盖了印章。

    月末,又到了跟雨燕交换情报的日子,轻莺走在前往水井的小道上,心里止不住地祈祷。希望李侍郎没有给她安排什么强人所难的任务,最好也不要太缺德,一想到之前的挑拨离间轻莺就烦得很。

    边走边在心里诅咒李侍郎和他背后的皇子,整天人事不干,净想着往别人府上安插细作刺探情报,做坏事的人迟早倒大霉。

    脚步逐渐加快,穿过一片低矮的草木,叶片的落雪沾了满身,水井就在不远处。

    此刻雨燕已经坐在水井旁,正在给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刮鱼鳞,看上去颇不好惹。

    轻莺往四周瞅了瞅,没有可疑的人,于是放心来到雨燕面前。

    “雨燕姐姐,让你久等了。”

    雨燕没跟她磨叽,直接从袖子里掏出密信和瓷瓶,一并递到她手里,可是这回的药居然有两份,怎么回事?

    一份很熟悉,是她每个月都要服用的半月散解药,另一份装在青釉瓶里,塞子堵得严丝合缝,看上去是个稀罕物。

    这是啥东西?

    “雨燕姐姐,怎么有两份药啊?”

    雨燕只负责传递情报,其他的一概不知,揣测道:“信里应该写了,你打开看看。”

    轻莺感到莫名其妙,连忙把密信打开,此番信上只有寥寥一行字,看清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煞白。

    上面赫然写着:鹤顶红哄裴相饮下。

    鹤顶红。

    上回的中秋月圆夜,无铭曾说过鹤顶红是一种毒药,沾一滴药石难医。

    李侍郎居然要杀裴少疏?!

    轻莺气得手都在抖,头顶雪花砸在手背,冰凉透骨。

    他怎么敢谋害当朝丞相,裴少疏到底碍着他什么事,竟然要痛下杀手!

    简直丧心病狂!

    她咬着唇瓣,手指攥紧手里的密信,拧出道道皱褶,恨不得把这封信撕碎,当做从来没有看过。

    许是她的神情过分异常,刮鱼鳞的雨燕停下手中动作,蹙眉而望:“你脸色好难看,是遇到麻烦了吗?”

    轻莺不敢说出实情,努力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含糊其辞说:“嗯……没事,任务有点难,我怕难以完成……”

    见状,雨燕继续制服手里的鲤鱼,无所谓道:“难就难呗,也不用完成的特别完美,你又不是从小就培养的细作,压力别太大。”

    “……倘若,倘若完不成会怎么样?”轻莺试图逃避。

    雨燕不假思索:“普通任务应该不至于惩罚你,但如果是要紧事,恐怕小命难保。”

    “李侍郎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只要他给你断了解药,你活不过两个月,自己掂量掂量吧。”

    轻莺脸色苍白得可怜,心如刀绞。

    怎么办,谁来救救她。

    天空飘起细雪,落在轻莺眼尾,雪花融成水珠顺着颊面滚落,北风瑟瑟一吹,凉得酸痛。

    “雪大了,你不赶紧回去?”雨燕看着呆愣的少女,眉头越皱越深。

    不知在细雪中伫立了多久,轻莺吸了口凉气,呼出淡淡白雾,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直直投向宰鱼的雨燕。

    雨燕被这眼神盯得发麻,手里的鱼掉到木盆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冰凉的水扑了轻莺满裙,湿透了衣衫。

    轻莺毫无所觉,望着雨燕说:“姐姐,你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

    望着那双脆弱到极致的浅棕色眼眸,雨燕竟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好。”

    风雪掩盖了二人的声音。

    白茫茫之中,低矮的草木丛晃了晃,一道身影俯身半趴在翠绿之后,吊梢眉的婢女眸光沉了沉,视线死盯住水井旁的二人。

    这人正是柳绿。

    片刻后,轻莺转身离开朝西厢走去,柳绿等她走远后缓缓站起身,悄然无声跟了上去。

    她一路小心谨慎,来到西厢耳房院外,朝里面瞅了一眼,轻莺刚把被鲤鱼打湿的衣裳搭在檐下的衣架上,随后自己进了屋子。

    柳绿等了一会儿,确认轻莺不会再出来,才悄悄上前,开始低头捯饬轻莺湿漉漉的衣裳,从这件衣裳里翻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她亲眼看着那个叫雨燕的采买婢女递给她的。

    怀揣着这封密信,柳绿快步离开院落,风雪簌簌,院里静得仿佛无人来过。

    ……

    檀香冉冉,木韵缕缕悠长。

    无尘堂内,炭火燃得正旺,屋内暖烘烘,不受窗外风雪干扰。

    裴少疏手里翻着一份密报,眉头微微蹙起,神情若有所思。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查江南那家奴隶所的东家,同时派人去查长安的仁雅堂,仁雅堂跟善义堂一样无故失踪,由此可见必然是提前得到了风声。

    这两家奴隶所背后的东家必然是同一人。

    派刺客刺杀他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个神秘的幕后老板。

    随着他手里的线索逐步增多,掩藏已久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咚咚咚——

    门突然被敲响。

    裴少疏抬起头,淡淡说了声进来。

    岂料进来的人不是轻莺也不是无铭,而是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婢女,一双吊梢眉格外显眼,裴少疏不禁眉头皱得更深。

    “书房重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靠近,谁允许你进来的?”

    柳绿身上带着寒气,连忙把门关紧,立马跪地认错:“奴婢知罪,但有一事奴婢不得不来禀报大人,请大人听奴婢一言!”

    “真有要事可以让无铭转达于我,你不该擅自来此地。”

    “奴婢罪该万死。”

    “说吧,何事如此急切。”裴少疏声音冷冰冰,尤为不近人情。

    柳绿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道:“奴婢发现相府藏有细作,想要危害大人!”

    裴少疏眉梢一跳,眼底波澜不惊,似乎毫不惊讶:“继续说。”

    见到裴相表情没有变化,柳绿以为对方不信任她,便从怀里掏出那封偷来的密信,说:“奴婢有一封密信想要呈给大人一观。”

    “拿过来吧。”他淡淡开口。

    柳绿连忙起身,把这封皱巴巴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裴少疏的手里,低声道:“这封信是府里一个叫雨燕的采买婢女带来的,交给了大人身边的奉茶婢女轻莺。”

    “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裴少疏目光凌厉。

    “奴婢尾随轻莺回了院子,趁她不留意拿到的。”柳绿坦然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裴少疏颔首,对她说:“此事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声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倘若泄露一个字,你理应知道后果。”

    柳绿目的已经达到,连声应是,低着头躬身退下。

    门扉关闭,室静无声。

    视线落在密信之上,他打开薄薄的纸张,上面墨迹鲜明写着几个字:鹤顶红哄裴相饮下。

    裴少疏眸光一闪,令他惊讶的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这封信的字迹居然是二皇子的笔迹。

    原来从轻莺入府开始,李侍郎和太子就一直模仿二皇子的笔迹给她下达指令,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轻莺这个细作被揪出来,也只能搜到含有二皇子笔迹的密信。

    到时候他的矛

    头就会直指二皇子,东宫便可坐山观虎斗。

    倘若这次他真的死于鹤顶红,谋杀丞相这个罪名就会彻底扣在二皇子头上,一石二鸟,太子从此高枕无忧。

    太子很聪明,却太过轻敌。

    裴少疏面色淡然把密信收起来,叠板正塞进手畔匣子里。

    虽然他百毒不侵,却从未尝过鹤顶红,会不会很难喝?

    取过奏章翻看,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几炷香后,书房门再度被敲响。

    轻莺慢吞吞走进屋子,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摆的不是茶盏,而是一碗参汤,散发出悠悠白烟。

    端着参汤来到裴少疏面前,处理公务的男人放下手头奏章,瞥向碗里颜色诡异的参汤,色重味浓,不似寻常参汤。

    轻莺眼眶红彤彤,眼泪即将落下来,哽咽着说:“呜呜大人,奴婢要死了……”

    裴少疏:“……”

    到底要死的是谁?

    “别说这种晦气话。”裴少疏目光一错不错盯着诡异的参汤。

    “奴婢快被膳房的烟熏死了……”

    轻莺努力止住哽咽,把参汤端到裴少疏眼前,小声说:“奴婢好不容易熬的,大人尝尝吧。”

    第59章 滚烫 放纵一回有错吗

    “你希望我喝?”裴少疏抬眸。

    轻莺神色出现一瞬间的紧张, 额角冒着冷汗,嘴唇不自觉轻颤,看上去十分心虚。

    目光对上, 裴少疏不动声色盯着她, 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暗沉不见底。

    有些人天生不会撒谎, 恰好轻莺就是这种人, 简直把这碗参汤有鬼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咽了咽口水,轻莺垂下眼帘不与之对视,用柔软的语调轻轻嘟囔, 故意装可怜:“奴婢熬了好久呢, 眼睛都熏红了, 大人赏个脸尝一口好不好?”

    话音落下, 裴少疏端起参汤, 轻莺的心瞬间提起来, 这时男人忽而顿住, 故意把碗沿贴着下唇, 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一口汤。

    这番不上不下的动作把一旁的轻莺憋坏了,眼睛几乎粘在碗上。

    他撩起眼睫:“好像有点烫。”

    “奴婢给大人吹一吹。”

    说着就要低头去吹,裴少疏抵住了她的额头, 轻莺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唐突, 跟没过脑子似的。

    她悻悻站直身子,干笑两声掩饰慌乱。

    裴少疏没说话,将手里的参汤饮下,其间他余光扫过轻莺面容,从她的表情里窥见忐忑、紧张、犹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饮尽后, 裴少疏将空碗放回托盘。

    轻莺没有离开的打算,立在身侧垂首研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裴少疏继续批阅奏章,没有问她方才的参汤为何味道古怪。

    二人各揣心思,静默又静。

    书房燃着炭火,轩窗撇开一丝缝隙,时不时有凉风吹进屋子,不至于太过闷热,暖烘烘的热气盈满屋子。

    裴少疏埋首案牍之间,神思专注,不知不觉感到身上有些燥热,握毛笔的指节亦有些发烫。

    “把窗子敞开点,通风。”

    “是,大人。”

    暗搓搓瞄了裴少疏一眼,轻莺迈着小碎步把轩窗推开,窗扇一开,屋外瑟瑟冷风争先恐后涌进屋子,迎面拂来一阵凉嗖嗖的气息。

    按理说他的窗子紧靠书案,开窗必然缓解闷热,可裴少疏仍旧感到身上滚烫,无端的燥意蔓延四肢百骸,心口如同燃了一把扑不灭的火焰。

    很不对劲儿。

    裴少疏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烫的,但是身上并没有发冷,应当不是起热,而且就算方才喝的是毒药,也不可能这么快开始挥发药性。

    喉结滚动,那股子邪火从胸腔一路往下烧,饶是裴少疏未曾接触此类药性,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轻莺,你在参汤里放了什么?”他出口嗓音沙哑,低沉且撩动人心。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抬起头,看向此刻的丞相大人。

    原本白皙如冷玉的面容此刻泛起殷红,眼尾、耳尖、侧颈皆艳如玛瑙,哪怕穿着衣裳,也猜到的对方身上是何光景。他微微喘着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紊乱的气息起起伏伏,静谧的书房低低响起惑人的声音。

    再清冷淡漠的人中了药也会露出失态的模样。

    轻莺胆子大了些,一步一步靠近,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裴少疏的大腿之上,一双柔软的手臂捆住男人脖颈,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暗自演练过无数次。

    “是春……药。”她承认。

    鹤顶红这种毒药她绝对不会用给裴相,裴少疏从头至尾都对她特别好,倘若真的对他下毒,跟恩将仇报有什么区别?

    她是怕死没错,但她更怕裴少疏死。

    如果他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那她这种无父无母飘零无根的人,就算死了又会如何,不会有人为她难过伤心,顶多就是死的时候自己疼一点。

    疼就疼,她认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裴少疏。

    轻莺心里泛起酸涩,自己努力了那么久,对方始终无动于衷,最大的亲密莫过于几个亲吻,吻过之后再没有更进一步。

    临死之前,她想在裴少疏心里留下点什么,让他永远记住自己,哪怕手段卑劣不堪,也不在乎,反正她本就是细作,做坏事也在情理之中。

    就算心里记不住,身体能记住也行。

    她都要死了,放纵一回有错吗?

    死之前想睡到丞相大人有错吗?

    没错,所以她求雨燕帮她买了药,下在了那碗参汤里。

    轻莺坐在裴少疏身上,用自己的脸颊去碰对方滚烫的侧脸,蹭了蹭小声说:“大人,你热不热?”

    裴少疏浑身灼热难当,难言的温度使他意识模糊,任何情况他都考虑过,唯独没有想到轻莺居然给他下这种猛料。

    这小细作没轻没重,也不知道在参汤里加了多少药,对方只是用脸颊轻蹭了一下,他的理智就几乎燃尽。

    抱在怀里的少女肌肤微凉,令他忍不住触碰对方缓解身上的滚烫。

    渴求,他的身体在渴求着什么。

    “轻莺……你下去。”他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双手,趁着还未彻底丧失理智,得离开这里。

    事已至此,轻莺才不在乎会不会惹裴相生气,这种时候让她乖乖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驱逐出府都无所谓。

    轻莺不仅没有听令,甚至抬起手掌顺着裴少疏修长的颈线摩挲,细嫩的指腹划过肌肤,激起丝丝麻麻的痒意,小火烧过一般。

    凉凉的触感令无处宣泄燥热的男人情不自禁追逐,轻莺手掌贴上裴少疏侧脸的那一刻,他微微偏头吻上了她的手心。很轻,很软,而后这个吻逐渐加深,沿着少女掌心一路向上,吻过指缝、指尖,最后干燥的唇瓣半含住小指。

    口腔亦是滚烫。

    轻莺的气息跟着紊乱,抬眸望过去,此刻裴少疏眼神少了清明自持,多了几分意乱情迷之态。

    微妙的喘.息声回荡在书房内,轻莺贴上他的耳朵,用轻柔细风般的语调蛊惑:“大人,你不想更舒服一点吗?”

    话音刚刚落下,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就被男人臂弯箍住,不容置疑地锁进怀里,紧接着,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唇。

    短短几息,绯色蔓延轻莺白皙的脸庞。

    “……嗯。”

    这是裴少疏第一次如此粗糙地吻她,从前哪怕再强势也会多少顾及一下,可是现在他的意识已经不再清明,一昧索取少女带给他的润泽,动作自然温柔不到哪里去。

    在烈性药的驱使之下,裴少疏掐住她的腰,五指之用力,轻莺毫不怀疑撩开裙衫会看见清晰的指印。

    双唇激烈摩擦,轻莺本就没什么经验,很快便溃不成军,偏偏这是她自己下的药,受不住了想喘口气都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咽咽坐在男人怀里无力挣扎。

    很快,浅棕色瞳眸漫上水光,轻莺像漂浮在水面的一叶小舟,快被一场暴雨浇透。

    裴少疏吻了一会儿犹嫌不够,从唇瓣转移到少女耳际,向来如同摆设

    的右耳此刻清晰地听见了男人的呼吸声,激得心神一荡。

    好不容易可以说话,轻莺断断续续说:“大、大人,这个地方有窗子……我们去内室好不好……会有人经过的。”

    虽然想放纵一次,但不希望此时有人经过窗户看个正着,尤其是无铭,老是在附近晃悠,被撞见就惨了,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时屋外北风骤起,裴少疏埋首于她肩窝,炽热呼吸喷洒,一阵寒风拂面,烧得漫无边际的头脑清醒些许,他抬起泛红的双眸,定睛瞧向怀里软绵绵的少女。

    她的鬓发汗湿,杏眸水淋淋一片,颊面鼻尖彤红若霞,最醒目的莫过于唇瓣,红肿艳丽,嘴角破开一点皮,若隐若现的齿痕昭示着方才少女经历了什么。

    “去、去屋里好不好嘛……”她含着撒娇般的语调祈求着。

    “敢下药还怕被人看见?”裴少疏哑着嗓子,不留情面咬上了她白嫩的耳垂。

    轻莺欲哭无泪,抱着裴少疏的脖子低低求饶:“……大人,有点冷……去、去屋里。”

    裴少疏将她抱得更紧,最后一把抱起来,大步迈向书房内室。

    躺在男人坚实的怀里,轻莺难得有空喘口气,缓缓扬起脖颈观察此时的丞相大人。

    裴少疏流畅利落的下颌线近在眼前,一滴清汗顺着下巴滴落,划过脖颈青筋凸起,性感得要命。轻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锁骨,男人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药效并未减弱,低沉的喘.息难以自控充斥寂冷的空气,愈演愈烈。

    轻莺默默蹭了蹭脑袋,离榻越近心脏跳动越快。

    步调忽急忽缓。

    还差五步、三步、半步。

    还是好热。

    裴少疏尝试清除心中杂念,奈何体内的火苗燃得旺盛。

    他把轻莺丢在了柔软榻上,手臂撑住床沿,欲.火一波接一波翻涌,深吸半口气,强逼自己恢复理智,起身欲离开,这时一只微凉的小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被轻莺碰过的一小片肌肤像是被火燎了般,裴少疏好不容易压制住的药性卷土重来,比之前更甚。

    要命。

    “大人,不要走……不要丢下奴婢……”

    脆弱无助的音调钻进耳孔,裴少疏紧绷的一根弦断裂大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咬上了轻莺的肩头。

    冬日难免穿得厚实,轻莺嫌身上的衣裳碍事,自己动手扒拉开,露出半截雪白细腻的香肩,浅淡栀子花的味道萦绕鼻尖,若有若无。

    她小声说:“咬吧。”

    裴少疏的动作却停住了,他似乎陷入莫大的挣扎,手掌贴着她的腰身,一动不动。

    依照裴少疏的意志力,一旦犹豫就可能错失眼前的希望,轻莺怕他再度脱身离去,直接拉着他一同扑倒在榻上——

    “大人,你是不是很难受?”

    轻莺伸手扯开裴少疏的衣襟,手掌触碰薄肌,果真烧红了一片,滚烫炙热。

    这药了不得。

    “难受的话……就做你想做的。”

    “我想要你的一切。”

    轻莺心想,自己真是最卑劣的人了,居然对素来冷傲的丞相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今日过后,大人会彻底厌恶她吗……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裴少疏扯开了她腰间系带,感受到触碰,轻莺闭了闭双眸,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

    她看过无数春.宫秘戏图,背过数不清的双人画,此时此刻却头脑一片空白,应该怎么配合对方,声音大点还是小点,要先接吻放松嘛……

    只是学过,并没有真的试过呀。

    在她傻乎乎犹豫的档口,裴少疏的动作再度慢下来,他漆黑色的眸子朦胧迷离,神思混沌不清,如同雾里看花,四周雾气被火烤得炽热。

    不可再继续下去。

    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喊,拉回了他些许清醒。

    裴少疏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轻莺身上,遮住半边春光,自己则喘着气坐起身,喉咙干涩沙哑。

    轻莺从被子里钻出来不依不饶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脊背:“大人不许走,求你了……”

    裴少疏覆上她的手背,用力按住,嗓音低沉:“我承认自己很想碰你,可是我现在……很不清醒,做出的事可能是受……药性所控,未必是出自本心……”

    “这种状态下如果对你做了什么……是不负责任的,可能会伤害你,你……能明白吗?”

    自然明白,轻莺听得懂他的话,裴相竭力恢复自己理性,只为了不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做了那种事,受欲望驱使,非君子所为。

    “可是奴婢不在乎,大人拿我泄.欲都无妨……我真的不在乎……”轻莺喃喃低语,眼中水雾弥漫成灾。

    声音静了又静。

    裴少疏转过身,眼底充斥隐忍的神色,似乎用尽了全力控制住自己,声音掷地有声:“我在乎。”

    我在乎你。

    霎时间,轻莺眼泪彻底滑落下来。

    第60章 隐瞒 轻莺,你的良心呢?

    轻莺忍不住泪崩, 豆大的眼泪珍珠般直直往下坠,晶莹剔透。

    面对梨花带雨的少女,裴少疏体内灼热的邪火横冲直撞, 根本无法静心去安慰, 又或者为她拭去眼泪。

    “别哭了。”

    裴少疏动了动干燥的薄唇,平复着粗重呼吸:“乖……让无铭打几桶冷水送进来, 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即便难受至极, 他仍旧没有突破自己的底线,甚至还在好声好气跟她商议。轻莺瞬间无地自容,胡乱擦了几把自己的眼泪, 哽咽着把身上半散开的衣裳拢紧, 重新系好带子, 整理好衣襟。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被裴少疏一句话击得溃不成军, 彻底一败涂地。

    离开前, 她回眸望了眼坐在榻前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年轻丞相, 他的鬓发湿透, 几缕青丝湿漉漉贴在如同美玉的清俊脸庞之上,狭长眼睛稍显迷离,仔细瞧, 能窥见里面即将迸发的欲.火。

    强行压制药性, 如此无异于酷刑。

    轻莺咬着下唇,跌跌撞撞跑出门去,等到少女背影彻底消散眼前,支撑不住的男人低头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血腥味弥漫口腔,以疼痛换得片刻清明。

    还不算太狼狈, 可以等到无铭进来。

    水,他需要冷水。

    “冷水?”无铭讶异不已,紧紧皱起眉头,“你说大人让我提几桶冷水进书房?”

    轻莺可怜巴巴点头,心急如焚。

    无铭从上至下把轻莺扫了一遍,她的发髻凌乱不说,嘴唇还又红又肿,身上衣裳也皱皱巴巴,刚被人蹂.躏过似的。

    这是咋了?

    “快点,大人让你快些。”轻莺催促道。

    “你没事吧?看上去乱糟糟的。”无铭实在是没忍住,把话问出口。

    轻莺没工夫跟他废话,秀眉狠狠一蹙,气道:“不去算了,我去打水!”

    “哎哎哎,我去!”无铭连忙追上去,“我没说不去呀!”

    二人很快打满了几桶冷水,轻莺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一直在催促快点,无铭心里愈发疑惑想问清楚,可是不论怎么问她都不吭声,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无铭按下心中疑虑,正要提水进屋,轻莺却拦在了他的前面,让他把水放在门口,她给提进去。

    哈?无铭简直无法理解,凭什么不让他进书房啊,贴身婢女比贴身护卫高贵吗?

    “你到底搞什么花样,真是大人的命令吗?”

    “哎呀你别管了,有事我再喊你。”

    说着把人推走,卷起自己的袖子。

    轻莺觉得裴相现在的样子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自己把水一桶一桶拎进去,走进内室,望见裴少疏静坐床榻,面色绯红,耳廓艳得惊人,周身

    蔓延着情动的气息。

    似有似无的呼气声于静谧中游走。

    如果说从前的丞相大人是清冷的雪,如今看上去就像是烈日灼灼之下,意外燃了一把火,霜雪消融。

    强烈的反差感令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无暇欣赏,轻莺连忙把冰凉的人倒进面盆中,端到裴少疏眼前,他的反应迟钝了点,用不稳的手掬起一捧清水,拍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之上。

    冬日的水本就寒凉,落在脸上刺骨的冷意渗透进去,中和了肌肤散发的燥热,半迷半醒,神志回缓。

    “大人,可有好一点?”轻莺关切低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裴少疏又掬了一把水,喉咙沙哑难当。

    见状,她秀眉颦蹙,心知肚明自己下了多少药,恐怕只用冷水净面做不到彻底缓解,该如何是好,泡个冷水澡管用吗?

    轻莺有些着急,提着裙摆就往外冲,回头大喊。

    “大人你等着,奴婢去给你搬个浴桶过来!”

    裴少疏刚想说不必,他现在恢复了些许理智,可以自己去浴房,少女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罢了,随她去吧。

    轻莺出门后直冲浴房,无铭由于不放心一直守在门外,结果就瞧见这小细作像离弦的箭飞出去老远,他抬腿追了上去,仗着轻功健步如飞半路拦住她。

    “你风风火火的又要去哪儿?”无铭云里雾里。

    “我要去搬个浴桶给大人沐浴用!”轻莺理直气壮。

    无铭惊掉了下巴:“咱们相府有浴房啊,干嘛要在书房沐浴,开什么玩笑?”

    轻莺惦记着裴少疏身上的药效难受,一时间编不出合理的借口,干脆道:“我跟大人洗鸳鸯浴,要你管?”

    “鸳鸯浴?!”

    “喂,你别跑呀!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鸳鸯浴,大人那般清雅正直之人怎么可能与你厮混做这种不知羞的事,这是污蔑大人的清白!给我站住!”

    无铭再度拔腿追上去。

    二人一路追逐到浴房门口,轻莺忙不迭推门而入,相府浴房是密闭的,前方是更衣的地方,再往里走有一扇珠帘门遮挡,后面便是沐浴之地。

    浴池里常年温着热水,屏风旁边还有几个不常用的大浴桶,轻莺上前去抬桶,奈何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险些栽倒在地。她换了方式想把浴桶拖拽出去,一旁的无铭也不帮忙,一个劲儿的问到底咋了。

    轻莺心事堆积在一处本就烦闷,无铭这么一叨叨更加心浮气躁,她皱起眉头说:“不都说了泡鸳鸯浴,你不要阻碍我!”

    无铭才不信:“花言巧语想蒙骗我?”

    “你不要误了大事。”轻莺摆出严肃的神色,也不知药性无法快速缓解会不会伤身……

    “那我亲自去问大人。”无铭转头就要走。

    “你帮我搬一下啊。”

    轻莺气得直跺脚。

    无铭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儿,还是自己亲自看一眼裴相才能安心,结果刚踏出浴房的门就跟神色异常的裴少疏撞到了一起。

    “大、大人,你怎么来了?”

    裴少疏心火正盛,欲望缠身,嗓子干涩难言,没有回答无铭的疑惑,推开他欲走进浴房。身后的无铭茫然不知所措,往日裴相再冷漠也不会拒绝说话,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他又问:“大人,轻莺方才说你要跟她洗鸳鸯浴,是真的吗?”

    意识被欲.火催发,耳畔一切声音皆模糊,裴少疏没怎么听清对方所言,只想找地方降降温,敷衍的嗯了一声。

    随后迈开长腿走进浴房,徒留无铭在冽冽寒风中凌乱不已。

    疯……疯了吧。

    真洗鸳鸯浴啊??

    ……

    此时此刻的轻莺正在拼命跟浴桶作斗争,目光看见裴少疏自己走进来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回事,裴相居然从书房出来了?

    她仔细打量着裴少疏,披着深色狐裘,锦白衣裳穿得板正端庄,不见褶皱,红玉发冠束得一丝不苟,面色泛着红晕,眼神比之前稍微清明一点。

    药性是不是消退了一些?

    “让无铭送几桶凉水进来,你且出去。”裴少疏嗓音仍旧低哑。

    “是,奴婢马上去。”

    不敢耽搁,轻莺快步出门。

    屋门关闭,隔断外面冷风细雪,温暖的浴房,压抑一路的欲望彻底反弹,灼热的躁动泛滥成灾。

    眼底眸光再度迷离,微微涣散,试图聚焦,只能得到更加模糊的视景。

    有些急促地呼着气,安静的浴房显得格外空虚。

    裴少疏指尖发颤,解开身上厚重的狐裘,随手搭在双鱼戏水的锦绣屏风之上,而后扯开玉带,叮咚作响的脆声敲打耳膜,外袍如水纹散开,就在这时,门扉嘎吱一声。

    应当是无铭进来送水,裴少疏心底翻涌滚烫的情.欲,烧得口干舌燥,无暇思索要不要搭理无铭,垂眸继续解身上的衣裳。

    等他发觉脚步声不对的时候,轻莺已经提着水桶愣在了一侧。

    裴少疏解衣裳的手顿住,皱起眉头:“……不是让无铭送水?”

    轻莺瞅着衣衫半褪的丞相大人,刷的一下脸色通红,支支吾吾狡辩:“奴婢……没瞅见无铭,反正谁提水都一样……我自己犯的错本就该做弥补……”

    “奴婢这就倒水。”

    她低垂着脑袋,一趟又一趟提水送水倒水,裴少疏不方便继续解衣裳,只好压抑着喘.息立在屏风旁,视线盯着来来回回的轻莺,一切都变得漫长。

    脚步匆匆,轻莺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耳尖越来越红,时不时偷偷瞟一眼裴少疏,欲言又止,仿佛正在心里酝酿措辞。

    等到水加至半满,裴少疏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出去,轻莺没有挪动脚步,把屏风往外侧推了推。

    “奴婢在这儿守着,绝对不看。”

    说着她背对着蹲在高大半透明的屏风旁,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某些人固执起来很难劝说。

    裴少疏拗不过她,把衣裳尽数褪下,进入浴桶冰凉的水里,寒意瞬间扩散全身,体内叫嚣的欲.火冻结大半,燥热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喉咙间若有若无溢出一丝低喘。

    磁性惑人……

    轻莺只是捂住了眼睛,耳朵不受任何桎梏,某些动静清晰入耳,刹那间,她羞得把自己的脑袋埋入膝盖,像个球一样把自己团起来。

    裴少疏身上的温度慢慢降下来,昏沉的神志重焕光彩,在冷水中浸透后,他起身擦干身上的水迹,披上中衣。

    还是有些难受,但应当可以忍耐。

    出浴以及穿衣的动静争先恐后往轻莺耳朵里钻,想忽视都做不到,等到身后渐渐没了动静,轻莺抬起头。

    “大人,你好了没……?”

    随后她听见裴少疏稍显冷淡低哑的声音,轻轻回了声嗯。

    可她仍旧不放心:“奴婢能转身了吗?”

    “随你。”

    屏风之后,裴少疏已穿好衣裳,青丝披落在肩,湿漉漉滴着水珠,脸上红晕消减,眼底漆黑深邃。

    轻莺紧张地从地上起身,磨磨蹭蹭越过屏风,来到裴少疏身前,先是把丞相大人从头到尾端详一遍,又上手摸了摸他手腕的温度,忧心忧思的模样。

    “下药的时候不急,现在急了?”

    裴少疏开始清算账目,刻意收回手腕不给她碰。

    就是因为急了才下药啊,轻莺忍不住腹诽。

    “大人身上还是有点烫,需不需要……”轻莺张了张口,眨巴眨巴眼睛重复道,“需不需要……”

    裴少疏垂眸看她:“需要什么?”

    “你从进屋起就欲言又止,到底有什么话需要犹豫这么久?”

    轻莺揉了揉自己粉扑扑的面颊,把自己的手举到裴少疏眼前,小声说:“如果实在难受……奴婢可以用手……帮大人。”

    这种药自然是彻底发泄出来最好。

    好不容易消散的暧昧再度横生,少女耳垂滴着血,眼睫如同扑棱的蝴蝶忽上忽下,颤抖不止,她举起的那只如凝脂的小手,指尖亦轻晃。

    她的手比寻常小娘子的更小巧一点,手指不够长,掌心肉滚滚的,没有薄茧很嫩,总而言之就是十分玲珑可爱。

    裴少疏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她的

    手,意有所指道:“不必,怕你握不稳。”

    嗯?轻莺倏地抬眸,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疑惑,什么叫怕她握不稳,又不是活蹦乱跳的鱼,怎么就握不稳了?

    轻莺不懂,无奈噘起嘴巴。

    “……那,大人还难受吗?”

    “暂且没那般难受了。”

    “我问你,为何给我下这种药?”

    裴少疏深潭不见底的瞳眸瞥向她,轻莺生怕被看穿心事,慌里慌张低头,抿紧唇瓣,嘴角倏地一疼,原来是之前咬破的地方。

    “就是觉得大人对奴婢太冷淡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奴婢甘愿领罚……”

    “我对你太冷淡了,”裴少疏气笑了,“轻莺,你的良心呢?”

    轻莺缩缩脑袋,像只小鹌鹑:“你又不跟我欢好……”

    “不跟你欢好就是冷淡,”裴少疏压下嗓子,“如此说来,我对全天下人岂不是都很冷淡?”

    “传言的确是这么说的。”轻莺小鸡啄米点头。

    裴少疏:“……”

    沉默须臾,裴少疏缓了口气,盯着少女直白纯粹的眼眸,问她可还有要说的。

    轻莺只是缓慢摇头。

    裴少疏抬步向前,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由于药性并未全部消散,方靠近,她身上浅淡的栀子花香缠上他的神经,牵动人心念。

    二人注视着彼此,眼底各有看不透的情绪。

    “你仔细想一想,真的没有要跟我说的吗,”裴少疏沉静的眼睛蕴藏复杂的神色,“或者说,有什么想要坦白的?”

    轻莺听不懂对方在问什么,方才她不是坦白了那个药吗,也承认了自己的意图,裴相还想听她说什么?有些时候真想弄明白裴相的各种暗示,可惜好难……

    对方再度摇头以后,裴少疏轻叹口气,没有继续逼问。

    “我等你愿意开口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