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田猎 懂不懂什么叫矜持
近日朝堂掀起风波, 裴丞相不知为何大肆探查起大盛国土内的所有私人奴隶所,本以为揪几个出来杀鸡儆猴即可,万万没想到一查不要紧, 竟然查出境内十五道有百家奴隶所。
数目之庞大, 闻所未闻。
这些奴隶所许多都是从小拐卖而来的良民,有些三四岁就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再也无法得见亲生父母。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这些触犯律法的奴隶所经过对比探查,查出背后东家是同一人,且地位不低。
不出意外此人必定位高权重, 否则行事怎敢如此猖狂。
东家尚未查出, 元嘉帝已是勃然大怒, 略人略卖人罪乃是大盛开国之时新修的条例, 如今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触犯律法, 简直罪大恶极, 元嘉帝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有了圣令, 就可以光明正大进行搜捕, 从前在奴隶所买过奴隶的官员皆惶恐不已,生怕这把火把自己烧个一干二净。
为了立功赎罪,曾经接触过奴隶所的官员纷纷主动提供线索, 以免知情不报, 罪加一等。
下了朝,萧明帆快步跟上裴少疏,与他并肩而行。
裴少疏瞥他一眼:“世子殿下有事找裴某?”
“你之前说轻莺是李侍郎送到相府的,她是不是也是从奴隶所买出来的?”
“世子殿下都查过了,何必明知故问。”
萧明帆犹豫片刻,认真道:“我想把她从你府上赎出来。”
“世子是三岁小孩吗, 我的贴身婢女你想赎就赎,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反正李侍郎把她送出去也不过是为了用美色蛊惑你,你又不沾女色何苦一直把她放在身边,倒不如交给我,正好我母妃身边缺个服侍的人,那不是正合适?”
裴少疏冷嗖嗖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哦,谁跟你说我不沾女色?”
“难不成……你私底下偷偷沾?”萧明帆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
“此事我不想多言,世子殿下不如死了这条心,实在是不放心可以亲自去问问轻莺,问她是否愿意跟你走。”
萧明帆脚步慢下来:“我都见不到她的面,如何去问?”
“圣上田猎我会带她去猎场,到时你一问便知。”
“倘若她愿意跟我走呢?”萧明帆势必问个清楚明白,省得被诓骗。
“她不愿意。”裴少疏笃定道。
萧明帆无语至极,一口气憋在嗓子里。
你又不是她,如何得知她不愿意?
问就问。
虽然之前问过一次,对方毅然拒绝,但说不准又反悔了呢?
萧明帆脸色不虞,径自离去,远远看上去像是二人不欢而散。
隆冬时节,天子田猎,王公贵族、公卿大臣皆要到场,除了有武官展示骑射技艺,今年科举的前三甲亦要参与这场狩猎,他们不需要比试打猎,只需写诗赋词赞美帝王英姿。
诸位皇子必然要到场,除了禁足在家的二皇子,几乎所有大小皇子公主都来了,其中风头最盛的莫过于太子与五皇子,许多人都等着看这两位在田猎中的好戏。
洵阳王夫妇不喜往人堆儿里扎,于是洵阳王府只来了萧明帆世子一人。
元嘉帝稍显年迈,一身威风凛凛的猎装,带着自己身后连绵浩大的队伍,队内人人整装待发,跟随帝王指挥。
裴少疏站在离元嘉帝最近的地方,偏僻角落里的轻莺和无铭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轻莺今日穿了一身干脆利落的浅青色装束,外面披着一领半大的羽毛缎子斗篷,由于个头小,看上去毛茸茸一小团。
努力睁大眼睛扫视所有到场官员,幸好没有看见李侍郎,估摸着是他官位不够大,没资格来皇家田猎。
活该。
自己的下毒任务没有完成,下个月李侍郎应该不会再给她解药,之前听雨燕说没有解药至多撑两个月,她默默掰了掰手指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好活了……
之前她受到的刺激太大,拿到鹤顶红的那一刻没过脑子就去给裴相下春药,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没睡到还被逮到了把柄。
现在想来自己也太冲动了。
事后躲在被窝后悔好久。
经过几天的反复斟酌思索,轻莺已经调整好心态,既然还有两个月能够好好活着,那就努力珍惜眼前一切。配合她高超的勾引技巧,说不定能在两个月拿下裴少疏,让对方在清醒的时候愿意跟她……
也算是死而无憾。
俗话说的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裴少疏不是牡丹花,他是高山之上清冷的雪莲,不染凡事尘埃。
她低着头琢磨如何引诱裴少疏上钩,旁边的无铭就用幽深炯炯的眼神止不住地上下扫视她,同时他的眼底充斥着古怪的探究。
饶是轻莺再迟钝也难以忽视这目光,她小声问:“你瞅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无铭磨了磨牙:“那天你跟大人到底在浴房干了什么?”
那天他从始至终一直守在不远处,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见裴相从浴房走出来,除了发丝湿漉漉的,身上并未瞧见痕迹,至于轻莺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湿,说是洗了鸳鸯浴骗谁呢。
“就不告诉你,哼。”
无铭有点急:“你到底想对大人做什么?”
“无铭你好执着呀,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不论发生什么,都是我跟大人之间的事呀……”
“当然重要。”无铭神情严肃,一字一句,“不止是你们之间的事。”
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裴相到底怎么想的,跟一个明知是细作的家伙愈发亲密,岂不是陷自己于险境?
要是真能让对方反水也行,但是轻莺传递密信的动作就没断过,偏偏大人还对她那般宠爱,难道不会感到寒心吗?
有些时候无铭也十分矛盾,在他眼里轻莺虽然是个细作,但不是个毫无底线的恶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单纯,会犯傻犯蠢闹一些啼笑皆非的事出来,却不惹人讨厌。
倘若她只是相府一个普
通单纯的小婢女,他们或许很早就能成为好友,毕竟单纯的人总是惹人喜爱。
如果裴相真的喜欢她,无铭也很乐意看到自家主子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愿意接纳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不该对他有所隐瞒,建立在欺骗之上的感情,如同河面浮冰,一碰就粉碎。
轻莺望着眉头皱成一团的无铭,有点疑惑:“你没事吧?”
“你对大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感受?感受很好呀……”
无铭换了个说辞:“你天天缠着他到底为什么?”
“为了睡到大人。”
轻莺自从发现自己命不久矣,已经懒得掩饰真实目的。
无铭一阵无语。
“你懂不懂什么叫矜持,这位小娘子?”
轻莺理直气壮:“矜持能睡到裴相吗?”
“不能,”无铭反驳说,“但是厚脸皮也不能呀!”
“可是大人亲过我,”轻莺振振有词,“厚脸皮有时候很有用,无铭,你根本就不懂。”
“……”
呵,还成他不懂了?
……
砰咚咚——!
随着一声急促鼓响,元嘉帝低吼一声,率先策马而去,周围无数人伴随圣驾,旌旗飘扬风中,洋洋洒洒,浩浩荡荡。
卷起一阵烈烈风尘。
而后几位皇子公主骑着马冲入猎场,这次冬日田猎的最值得关注的一场比试正式开始。
如今朝中官员太子党与五皇子党分立两派,凡事皆要争上一争,更别提这种以训练武事为主的狩猎活动,倘若所获猎物太过磕碜,虽无伤大雅,但丢面子是难免的。
不过太子党显然更气定神闲些许,毕竟从前五皇子病得连朝都上不了,让他打猎岂不是笑话?
轻莺随之望过去,发现鼓声响起后,五皇子萧渐辰眉目凛凛,骑马奔腾而去,身姿之矫健丝毫不逊色于常年跟随圣上田猎的太子殿下。
五皇子不是病秧子吗,怎么自从住在相府以后身体都好了?相府果真是福地。
过了一会儿,大多数官员都已深入猎场,元嘉帝定过规矩,田猎期间只能吃自己捕猎到的猎物,倘若一无所获便只能饿肚子。文官武官们为了吃饱饭纷纷上场,热闹且盛大,冲淡了寒冬的萧瑟。
北风呼呼的刮,林木乱了枝叶。
周围拥挤的人群渐渐稀疏,轻莺发觉裴少疏连上马的意图都没有,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裴少疏一袭黑色劲装,窄袖束腰,衬得身材匀称高挑,外罩一件鹤氅,步伐生风氅衣微扬,英姿勃发。
等对方来到身前,轻莺忧虑问:“大人,你不去打猎今夜吃什么?”
“这么怕饿肚子?”裴少疏淡着眉眼,不紧不慢。
“吃饭很重要的,大人可不要学那些人节食,”轻莺自顾自说道,“奴婢觉得大人要是再胖一点点就好了,身上有肉抱起来多舒服呀。”
裴少疏往她脑门敲了一下:“劝我多吃以满足你自己的私欲,算盘打得挺响。”
轻莺笑着摸摸后脑勺。
听见这番对话,无铭捂了捂耳朵。
“琼山南侧鸟兽繁多,陛下与诸位皇子公主皆在那处打猎,我们往北侧去,比较安静。”裴少疏说。
“我们也能去吗?”轻莺瞅了瞅旁边的无铭。
无铭立马道:“我得看着他们扎帐,就不去了嘿嘿。”
裴少疏颔首:“嗯,轻莺随我去。”
可以跟去,轻莺眼睛瞬间亮晶晶,只带她自己吗?那岂不是单独相处,好机会!
等她大显身手,狠狠撩拨丞相大人。
兴奋地跟在裴少疏身后,轻莺四处乱瞄,此时原地几乎不剩多少人,只有各位官员的下属在兢兢业业扎帐生火,由于裴少疏“凶名在外”,没几个人敢明目张胆朝他们张望。
二人来到马匹前,轻莺突然犯了难,她不会骑马诶……其他官员的随从都会策马紧跟其后,可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几次马,怎么骑呀……
不会要错失此次机会吧,好亏。
假装自己会骑马,然后意外被马匹甩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摔下来会很惨吧,她这纤细的小身板还是不要逞强为妙。
呜,好烦。
可是真的很想跟去。
头顶一片云悠悠飘走,视线更加光亮。
踌躇犹豫间,忽而有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腰肢,用劲儿一托,轻莺如同一只忘记挥舞翅膀的蝴蝶,愣着神降落在了马背之上,坐的稳稳当当。
忽然坐在高处,双脚悬空,身下是高头大马,地面的草皮模糊成绿油油一片。
惊异过后,轻莺蓦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把她抱上马背的男人。
“怕吗?”裴少疏拽住缰绳问。
话音落下,轻莺伸手摸了摸身下马匹棕红色的皮毛,光滑细腻,触碰后掌底温热,手感特别舒服。
这匹马格外温驯,陌生人骑上来依旧乖乖站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主人。
“不怕,这匹马很听话。”轻莺有点惊喜,爱不释手地继续抚摸马匹。
“这匹马可有名字?”
裴少疏说:“暂时没有,你若喜欢可以给它取一个。”
“叫千里马如何?”轻莺莞尔。
“为何取这个名字?”裴少疏眉梢一挑。
轻莺天真道:“因为听说千里马很厉害。”
“原来如此,”裴少疏摸了摸马的脑袋,对她说,“我们走。”
啊?轻莺霎时一愣。
手边缰绳一晃,裴少疏翻身上马,坐在了少女身后,刹那间,炙热体温烫伤了轻莺的后背,她禁不住一激灵,立马挺直脊背。下一瞬,长臂将她轻揽,青竹清香拂在侧脸,轻莺登时呼吸一滞。
温暖怀抱将她包裹,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裴少疏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下巴轻抵在她肩头,从远处看,二人耳鬓厮磨的姿势一定十分暧昧。
对方或轻或重的呼吸喷洒耳廓。
耳朵有点痒痒的,轻莺有点晕晕乎乎,说话都不敢大声。
“大人……是要搂着奴婢去打猎吗?”
裴少疏微微收紧怀抱,语调淡然自若:“这样比较方便,没有故意搂你。”
“哦……这样啊……”对方一本正经的语气,轻莺便深信不疑,唇角高高扬起,心底暗搓搓笑开花。
能搂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忽然间,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你说得对,还是胖一点抱起来舒服,你太瘦了,不好抱。”
闻言轻莺先是一愣,登时急了,裴相居然说她不好抱!岂有此理!
她气得鼓起脸颊,扯住裴少疏一只手往自己身上蹭,嘴里念念有词:“谁说的,奴婢一点都不瘦,大人没摸对地方,肩腰能有多少肉呀,你往这儿摸——”
于是引着裴少疏的手往自己大腿处探,裴少疏及时住手,惩罚般往她腰上掐了一把,音调冷涩。
“不许胡闹。”
第62章 威胁 此地幽深,绝不会有人来
由于怀里抱着个小黏人精, 裴少疏骑马的速度放慢,悠哉闲散朝树林深处行去,轻莺后脑勺倚枕于男人胸膛, 随着颠簸步调摇头晃脑。
林丰草密, 马蹄踩下枯叶,四周回荡幽静的风声。
往深处走, 林翳蔽日, 周遭渐渐暗沉下来,昏暗的衬托之下,轻莺的胆子愈发大了, 忍不住装可怜。
“大人, 奴婢有点冷。”
裴少疏收紧手臂, 把她拥得更紧, 偏偏轻莺仍旧不满足, 嫌身上的斗篷碍事, 直接取了下来。解下斗篷的瞬间, 冷风嗖嗖钻进衣襟, 冻得轻莺一个哆嗦。
“怎么脱了?”裴少疏皱起眉头。
“不暖和,不如不披。”
一句显而易见的假话,无非是想贴得更紧密一点, 裴少疏没有拆穿她的小心思, 反而扯过自己身上的鹤氅,把她卷进氅衣之中。
紧紧相贴,密不可分。
轻莺终于心满意足,转
头想起正事:“大人咱们不能在这儿磨蹭,得快点打猎啊,万一饿肚子怎么办?”
“怕什么, 真打不到猎物也会有人来送。”
轻莺无言以对,对方说的好像没错,如此好的一个讨好当朝丞相的机会,肯定会有不少官员上赶着来送自己捕捉的猎物。
所以大人压根不着急打猎,只是单纯想逛逛……?
还未来得及仔细思索,前方灌木丛突然蹿过一道残影,矮草叶子哗哗乱晃,发出引人注目的响声。
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
可能会是猎物,轻莺突然噤声,兴奋地指着窸窸窣窣的草丛,睁圆的双眼仿佛在说有猎物,晚餐有救了!
裴少疏身配橐鞬,从左胯弓囊中取出一柄通体漆黑凛凛长弓,右手从箭囊中摸出一支羽箭,拉弓搭弦,狭长眼睛微眯瞄准草丛起伏的一团——
轻莺屏住呼吸,紧盯着即将从灌木丛中现身的猎物,几息后,一只额头连嘴泛白的雁鸟从里面冒出了头,紧接着露出灰褐色的羽毛。
就在这时,它身后又陆续钻出几只小鸟,稚嫩不会飞,胡乱拍动翅膀。
“大人,且慢!”
她喊出声要制止裴少疏射箭的举动,却发现裴少疏早已收回了箭矢,似乎跟她是同样的想法,没有伤害这只雁鸟。
“皇家田猎一般不会捕杀带幼崽的鸟兽,以示仁德。”裴少疏淡淡道。
“嗯,奴婢也不忍心,”轻莺温柔地望向褐色雁鸟,它身边黏着一群羽翼未丰的小鸟,跌跌撞撞走着,“不然那些小鸟失去亲人该多可怜呀。”
少女浅棕色瞳眸映出伤感。
心里莫名泛起酸水,细细密密的难受。
好奇怪,被风吹傻了吗?
“是想起了自己吗?”裴少疏在她耳畔轻声问。
轻莺眸底波光晃了晃,有些惊讶连自己都还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伤怀,裴少疏竟一语道破。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难怪看见这一幕她会心里发闷,原来是怕那些小鸟像她一样从小失去双亲,从此孤苦度日。
怎么会有人比自己还要了解她?
没有说话便是默认,身后的温暖环裹得更加严密,男人分出牵住缰绳的手,手掌覆盖在轻莺的手背之上,握紧,消解寒意。
有些时候她不愿跟裴少疏提起自己的身世,也不想让他知晓自己在奴隶所的苦日子,总归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提也罢,所以她试图换个话题。
“这是什么鸟啊,长得真好看。”
“花斑雁。”裴少疏答。
“大人懂得真多。”
风脉脉流淌,二人皆不说话。
花斑雁领着自己的孩子躲远,轻莺目送它们离开,忽然间,耳畔再度响起男人认真的嗓音。
“有没有想过去找你自己的亲生父母?”
轻莺怔愣一瞬,眨了眨眼。
如何没有想过,做梦都在想拥有疼爱自己的双亲,可是有些事只能想想,想过便罢了。
在仁雅堂的时候,任何哭着找阿爷阿娘的孩子都会遭受训斥,牙婆会用最恶毒狠厉的话语刺穿稚嫩的心,说他们没有父母,是没人要的孩子,丢在大街上都没人捡。
久而久之,被困在那里的孩子日渐麻木,再也想不起去寻找亲人,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
“怎么不说话?”裴少疏问。
“可是……倘若奴婢不是被拐来的呢,万一他们是故意丢掉我的……何必再去打扰他们。”
“仁雅堂有很多被拐来偷来骗来的孩子,可是还有一部分是弃婴,他们被丢在河里、草垛里……有的父母为了丢掉孩子骗他们在原地等着,最后等来的却是牙婆……”
裴少疏摸摸她的脑袋,语调和缓:“万一他们没有丢弃你,一直在努力寻找你呢?只要找到他们,一问便知。”
轻莺胆怯地摇摇头:“我怕他们是真的不要我……”
“别怕,如果找到你的双亲,他们一直期待你回家自然皆大欢喜,”裴少疏贴在她耳畔,“如果他们不认你,就跟我回家,我要。”
“好不好?”
轻莺眼眶泛红,哽咽着埋怨:“大人,你太坏,不要再对奴婢这么好了……我怕真的舍不得……”
“不是我对你太好,是你之前遇到的人太坏。”
“呜……”轻莺泪水在眼眶打转。
对方尚且幼年失怙,无法敬孝双亲身侧,却不忘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如此恩情,她突然发现自己竟还不起分毫。
裴少疏叹口气:“别哭,说这些并非为了惹你难过。”
“可是……怎么找呀?”
“近日朝廷在搜捕奴隶所逃窜的贼人,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到仁雅堂的漏网之鱼,所以我想问你对自己幼时的事还记得多少,多少提供一点线索,我好派人去审问。”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轻莺抬头望了眼密密叠叠的林木,回想道:“实在是记不清了,当时好像有个姐姐负责看照我,但是我不晓得她的名姓……她好像逃走了。”
“再长大一点我就跟着一个姓林的牙婆,她的眉毛是竖起来的,特别凶。”
“听那个姐姐说,好像我就是那个牙婆抱回来的。”
裴少疏将细节一一牢记,颔首道:“我记下了。”而后牵动缰绳夹紧马腹前行,继续深入树林。
“大人,奴婢想转过身坐。”轻莺拽了拽他的氅衣,露出祈求的无辜目光。
倒也不是难事,裴少疏托起她的腰,在马背上给少女调转了个身,二人直接变成面对面而坐,轻莺顺理成章用双手圈住男人窄瘦的腰。
这个姿势可以靠在他怀里,伸手拽住鹤氅往自己身上一盖,遮住光亮温暖舒适,可以用惬意二字来形容。
舒服得想打个盹儿。
马蹄声不疾不徐,慢慢晃悠,裴少疏垂眸瞧了眼枕在自己胸膛上昏昏欲睡的小细作,一时摇头失笑。
他们沿着北侧林子慢行,这边的鸟兽甚少,田猎开始前大部分的猎物都被驱赶到了南侧,偶尔会有几只野兔,可轻莺觉得兔子太过可爱,不忍心下手。
最后裴少疏决定放过可怜的兔子,反正他的目的也不是打猎。
直到二人行至林子最深处,这里渺无人烟,放眼望去枝叶交叠。一半青翠松柏一半青灰枯木,如同山水画卷,美不胜收。
此地幽深,绝不会有人过来。
趴在怀里的轻莺清醒过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氅衣,挺直腰板,抬头吻上了裴少疏的下巴,一点一点描摹对方的下颌线,轻柔如春雨。
下巴如同被柳絮拂过般酥酥麻麻,裴少疏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瓣,他们避开众人,于无人之地,在萧瑟风中交换一个炽热的吻,温柔缱绻,无有缘由。
不知为何要亲,总之就是亲了,并且难舍难分。
裴少疏垂下头,用手掌挡在轻莺耳朵旁,遮住上风口方向来的寒风,顺带揉了揉她绯红如霞的耳廓,软软的。
与此同时,轻莺的手脚也不闲着,双手圈住男人的腰,两脚更是试探着探寻,膝盖贴在男人腿上蹭来蹭去,十分不安分。
最后被裴少疏轻轻拍了一下屁股,她才老老实实不再扭腰。
静静吻了一会儿,裴少疏抬起头,单手紧紧扶住她的腰,另只手拽住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来时路返回,途中轻莺有些意犹未尽,再度抬起自己的小脑袋亲男人的下巴。
她似乎啄上了瘾,一个劲儿往上凑。
裴少疏拿她没辙,故意低声说:“小心被看见。”
沉迷亲亲的轻莺登时顿住,以为附近真的有人,噌的一下钻进裴少疏鹤氅底下,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见状,裴少疏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我还当你不怕呢。”
轻莺小心翼翼扒拉开一点布料,抬头问:“大人吓唬奴婢?”
“没有,”裴少疏好整以暇,“方才的确有一只小野兔经过,估计全被它看见了。”
轻莺:“……”
还说不是故意吓唬人!
……
夕阳照草树,日倦西沉。
天边昏黄落幕,打猎归来的元嘉帝威风不减,身后跟着的随从提着不少猎物,收获颇丰。这种时候负责赞颂帝王
的新科进士们就派上了用场,一人吟了首诗拍马屁,哄得帝王龙心大悦,当即把大半猎物赏给了他们。
新科进士前三甲皆文采斐然,其中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探花江临轩,探花郎一张脸俊朗清秀,一表人才,任谁都得多看两眼。
轻莺忍不住多瞅了两眼,心想原来这就是崇禾公主喜欢的探花,确实长得好看。
但比不过裴相。
裴相才是最好看的男人。
无铭凑过来低声:“你瞅什么呢?”
“探花郎呀。”轻莺顺嘴道。
无铭咬紧牙:“你这个小娘子懂不懂何为一心一意,都有大人了你还乱瞅其他男人。”
“我就是好奇嘛,又没有别的意思。”
“那也不许乱看。”
轻莺气鼓鼓:“大人都不管我,你还管我。”
“谁管你了,我就是提醒而已。”
二人嘀嘀咕咕的动静太大,裴少疏忍不住回头:“你俩嚷什么呢?”
轻莺立马上前告状:“大人,无铭不让奴婢看人。”
“看谁?”裴少疏眉梢微扬。
“方才念诗的探花郎呀。”
裴少疏嗓音淡淡:“不许看。”
“……哦,”轻莺立马乖巧,笑眯眯说,“奴婢谁都不看,只看大人。”
无铭气结,这小细作还有两副面孔!
山雾弥漫,马蹄声渐近。
许多官员也陆续回程,大家皆翘首以盼,等待太子殿下和五皇子归来,看看谁在这场田猎中更胜一筹。
随着鼓声扬起,远处阵阵马蹄踏山林,东宫太子萧广陌驰骋而来,他身后跟着浩荡随从,提着无数一箭封喉的猎物奔来,看起来声势浩大。
轻莺默默看过去,发现太子捕猎来的猎物确实不少,兔子狐狸野鹿应有尽有,甚至有一支长箭穿了一串野鸟,一只大的几只小的,流着淋淋鲜血,蜿蜒地面。
皇家捕猎不是不杀带幼崽的鸟兽吗?轻莺突然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少了几分仁慈之心。
见到庞多猎物,众官纷纷吹捧起来,说太子殿下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就是今年的武状元也未必猎得如此多的猎物。
太子矜持含笑,谦逊不已。
元嘉帝也甚是满意,随后又是一阵激烈马蹄声,人们以为是五皇子回来,全都伸长脖颈去瞧。
岂料驰马而来的并非五皇子,而是一身明艳猎装的崇禾公主,她身后只跟着几个随从手提猎物,后面几个人抬着一头四仰八叉獠牙锋利的野猪,气势汹汹而来。
有些刚入朝为官没多久的官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野猪,那可是野猪啊,寻常官员遇到野猪都避着跑,崇禾公主竟然给猎杀回来了?!
好生勇猛!
崇禾公主懒得搭理这些大惊小怪的人,命人拖着野猪来到探花郎江临轩面前,扬起长眉问:“喜不喜欢,送你了。”
江临轩望着这头膘肥肉厚的黑皮野猪,文质彬彬道:“公主殿下胆识过人,武艺超群,令江某钦佩不已,今有幸得殿下所赠,深感荣幸,感激涕零。”
“你别文绉绉的扯一大堆,问你喜不喜欢?”崇禾公主叉腰。
“喜欢。”江临轩莞尔。
众人前段时日方得知崇禾公主与裴丞相并无儿女之情,全是谣言误人。如今见到崇禾公主跟探花郎眉目传情,而裴少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加确信从前之事皆是子虚乌有。
一时间,全场的注意力尽数被崇禾公主所吸引,连元嘉帝都意味深长地瞅着公主和探花郎,似乎在琢磨要不要赐婚,反倒是太子被晾在了一边,无人再在意。
太子咬咬牙,正准备将自己所射猎物送于元嘉帝,消失已久的五皇子终于姗姗来迟。
众人将目光移过去,五皇子萧渐辰发冠微微凌乱,身上亦有几分狼狈之态。
见状,五皇子党心里一沉,太子阴鸷的眉眼瞬间高高扬起。
呵,打猎都弄得如此上不得台面,病秧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元嘉帝眉头蹙起,忽然间,紧蹙的眉头一松,浑浊的眼底迸发出一缕鲜明的光芒。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五皇子身后跟随的车驾,车上搁着硕大的铁笼子,笼内竟然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白虎。
不止是元嘉帝,所有官员的目光皆锁在白虎的身上,个个眼睛瞪大。
五皇子萧渐辰神态自若,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狩猎之时偶遇白虎,听闻白虎乃瑞兽,故而未曾忍心射杀,费了些功夫才将它带回,望父皇勿怪儿臣来迟。”
话音落下,百官皆惊,五皇子竟把白虎生擒回来!
五皇子党兴奋不已,把萧渐辰从仁德大爱到与神仙有缘大肆夸赞一番。
元嘉帝顿时龙心大悦。
晃眼的功夫,全场风头被五皇子抢遍。
太子竭力保持面容和善,与众人一同道贺。
寒风萧瑟刺骨,有人暗暗咬碎了牙。
“是白色的老虎哎,好稀奇。”轻莺翘起脚尖去看被众人围住的白虎,可惜个头太矮,视线只能瞧见官员们的后脑勺。
“想欣赏的话可以等人散,我们先去看看一下无铭扎的营帐。”裴少疏说。
轻莺倒也没那么想看,心里更关心今夜吃什么,她跟裴相尽亲亲去了,半只猎物都没捞回来。
几人来到营帐旁,无铭指了指裴少疏营帐旁边那顶小帐子,告诉她那是她的。
轻莺很满意自己的帐子在裴相旁边,离得越近越好,无铭最近办事可真靠谱。
“大人,咱们今夜吃什么呀?”她忍不住问。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经常不许你吃饭。”裴少疏霜雪般的眸子轻轻扫人一眼。
轻莺撒娇道:“奴婢今日那般卖力伺候大人,都累饿了嘛。”
“卖力?”裴少疏感到匪夷所思,“你干了什么累成这样?”
轻莺理直气壮:“仰着脖子亲人很累的!大人低头当然不懂。”
这二人旁若无人说些臊死人的话,无铭红了一张脸捂着耳朵逃走。
裴少疏忍俊不禁:“会有人来送吃食,稍安勿躁。”
等人散去,他们来到白虎面前看了会儿老虎,天擦黑,众人开始生火烤自己的猎物。无铭在不远处亦架起柴火,他旁边还放着不少生鱼野鸭。
好像是五皇子派人送来的。
她闻着烟味儿就饿,已经迫不及待吃东西,裴少疏提醒她先回营帐换一身厚实的衣裳,山上夜间会很冷,容易感染风寒。
小跑回自己的营帐,钻进帐子里换衣裳,穿戴齐整以后,正欲出帐,忽而发觉自己的软枕底下有一个小纸卷露出点角,什么东西?
轻莺伸手把小纸条揪出来,展开纸张,上面是熟悉的字迹,杀意凛然。
“再不动手,小心你的小命。”
第63章 难眠 这不就是同床共枕嘛!
轻莺手里握着纸条, 惊疑不定。
谁偷进了她的营帐,还把这东西塞到枕头底下?李侍郎分明没有来此次田猎,难不成是他背后那位皇子派人来威胁她的……
是因为看到裴相安然无恙, 所以认为她还没找到下手机会吗?
诸位皇子之中, 有一人正默默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冷汗霎时传遍全身,轻莺有种被阴冷毒蛇盯上的恐惧感。
真是阴魂不散。
缓了口气, 轻莺点燃蜡烛, 把纸条烧成灰烬,头也不回走出营帐,让她杀裴相, 做梦去吧。
火堆旁无铭早已烤熟了一只肥美的河鱼, 外皮烤得酥脆焦黄, 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浓郁香气, 轻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无铭把烤熟的鱼递给裴少疏, 裴少疏又把鱼递给轻莺。
“你饿了, 先吃吧。”
哪有主子把饭先让给下人的, 轻莺受宠若惊, 一脸感
动看着裴相。
“大人最好了。”
无铭已经麻木,假装听不见这两个人说话,继续任劳任怨烤鸭子。
远处传来脚步踏落叶的碎声。
崇禾公主与江临轩相伴而来, 江临轩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烤野猪肉, 裴少疏自然不会推辞,邀他们一起坐。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火光照亮每个人的面容。
崇禾公主略有不满,念叨道:“你说说你,干嘛还要把肉分给别人呀,那可是本公主送你的。”
江临轩笑了笑:“公主殿下, 你我二人几时能吃完一整头猪?”
“哼。”崇禾公主高抬下巴。
“玉璎,哪有给自己情郎送野猪作礼的?”裴少疏不咸不淡调侃。
崇禾公主双眼一眯,阴阳怪气:“呦,不知丞相弟弟给人送什么好礼?”
江临轩和轻莺同时愣住。
“轻莺,裴少疏送过你什么?”崇禾公主突然对着她眨眼。
提到这个,轻莺可就有话说了,掰着手指头数:“有很多啊,大人送过奴婢披风、毛毯、白玉碗、千字文、锦画集、八宝项圈……”
不止是旁听的江临轩,连无铭都目瞪口呆,他家主子什么时候送了这小细作这般多东西,还样样价值不菲。
八宝项圈,不会是他家主子小时候老爷和夫人送的那个吧?!不会吧不会吧……
显然崇禾公主也注意到了这点,忽然打断问:“项圈?”
她把目光投向神态自若的裴丞相,有些惊讶:“你儿时特别宝贝的那个八宝金项圈?”
月色如水,月华粼粼照在裴少疏侧脸,勾勒出一圈浅淡柔和的光晕,火堆燃起的焰火色亦映在男人脸上,冷暖双色交叠,给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嗓音平静:“嗯,是我幼时戴的那个。”
轻莺捧着脸,水盈盈的眸子映照跳跃的火苗。
崇禾公主惊得半天没说话,最后低声说:“那可是你阿爹阿娘留给你的,真够舍得。”
话音落地,轻莺心里划过汩汩暖流,虽然早就猜测过那个项圈是丞相大人幼时所佩戴的,但听到亲口证实,仍旧令人心绪翻涌。
并且崇禾公主说裴相很宝贝那个项圈,珍藏了那么多年,居然轻易地送给了自己……
大人其实是有一点在意她的对吧?
轻莺抠了抠自己的手指,想信又不敢信,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错觉。
肉烤熟了,香气萦绕鼻尖,几人开始分吃。
其间江临轩把崇禾公主拽到了一旁,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只见崇禾公主眉头先是皱了皱,又绽开笑颜用揶揄的目光盯着探花郎,最后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
噫,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
轻莺忍不住往裴少疏身上靠,小声嘟囔:“大人,你看他们多亲密呀。”
“所以呢?”裴少疏故作不解。
“奴婢也想捏大人的脸。”
裴少疏立马揪住她半边软软的脸颊肉,左右捏了捏,低声问:“这样?”
“反了。”轻莺噘起嘴巴,腮帮鼓起一半。
二人相视,凝望对方双眸。
身后有脚步声停住,崇禾公主率先反应过来,朝站在旁边的萧明帆打招呼:“明帆弟弟,傻站着干嘛,吃肉吗?”
萧明帆犹豫片刻上前,坐在了轻莺与崇禾公主中间,温文尔雅笑道:“那便多谢崇禾公主款待了。”
“说这话多见外呀,喏刚烤熟的野猪腿肉,这串给你。”
萧明帆笑着接过,目光投向正在低头啃肉的轻莺,她吃的正欢,双颊鼓鼓囊囊像小包子,戳两下一定很软。
又加入一人后,裴少疏寒霜落雪的一双狭长眼睛睨人半眼,似有冷意拂面。轻莺对世子的目光无知无觉,继续吃自己的美食,无铭则皱起眉头,久久不散。
此刻月光皎洁,照在每个人发顶肩头,披落月华满身,徘徊周遭的气氛却十分古怪,突然之间,火堆旁唯有火焰的苗子存在沙哑燃烧动静。
无声且诡异。
江临轩见状拽了拽崇禾公主:“殿下,听说北面有有一条小溪,我们过去坐坐吧。”
“啊?小溪有啥好看的……?”
崇禾公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探花郎拽走离开此地。
火苗噼里啪啦作响,萧明帆望向裴少疏,对方起身留了句先回营帐歇息便离开原地,无铭欲言又止,最后跟随主子离去。
剩轻莺一脸茫然,怎么都走了?
正想跟上裴少疏,旁边的世子突然开口:“轻莺娘子留步,我有话想问你。”
“世子殿下问之前能让奴婢说几句吗?”
“当然,你先讲。”
轻莺放下手里的烤肉,浅棕色瞳眸漾出认真的神色:“奴婢不该骗世子殿下,上次说裴相欺负人的话是骗你的。大人对我一直特别好,从入府起就对我百般照顾,从前……我住的地方冰冷冷的,没什么人情味儿,来到相府以后才突然发现自己也可以被当做人……”
“裴相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如果上次的话让你误会了,全部都是我的过失……我真的不是故意说裴相坏话的,一直也很后悔。”
少女眼底一片澄澈,漆黑夜色中宛若承载星河,提到那个人时,眸子闪闪发光。
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她没有撒谎,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萧明帆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再问,有些答案已经写在了眼睛里。
“世子殿下,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事,有点晃神。”
轻莺单纯问:“世子殿下说有事问奴婢,不知是何事?”
对方温和扬唇:“已经不重要了。”
哎?轻莺懵然,对方说完这句话便起身,拂去身上尘埃,告辞离开,从来到走都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轻莺往周遭瞅了瞅,放眼望去,空寂树林漆黑草丛,时不时有虫鸣于幽微处响起。
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没影了!
无奈之下,轻莺吭哧吭哧把肉啃完,返回自己的营帐歇息。
天际明月高悬,地下山雾弥漫。
吹灭烛台上的蜡烛,营帐陷入一片漆黑,在帐子里睡觉跟在家里全然不同,耳畔隐约传来一些山野间独有的动静,或风吹林叶,或草底虫鸣。
细微声音原也不打紧,偏偏轻莺今日刚遭受了威胁,一闭眼就浮现出杀气四溢的笔锋,加上周围不安分的动静,更加难以入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轻莺把脑袋蒙进被子里,试图催眠自己。
孤寂的夜使恐惧悄然滋生,她忽然清醒想,对方既然敢威胁自己,说不定真的有神不知鬼不觉杀掉自己的方式,倘若在睡梦中……
冷汗流了一身,轻莺突然觉得以那位不知名皇子的狠心程度,真的有可能半夜派人弄死她。
如此单薄的帐子,划一刀就能钻进来。
越想越心惊胆战,彻底睡不着。
她需要去一个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地方。
趁着浓厚夜色,轻莺披上自己的被子,鬼鬼祟祟从自己营帐中冒出头,悄无声息钻进了旁边裴少疏的帐子中。
方踏入,脚还没彻底落地,就听见榻上男人淬了冰般冷冽的声音。
“谁?”
“是我是我!”轻莺急切开口,怕自己被当做刺客当场拿下,“不是贼!”
裴少疏绷直的唇线放松,压着嗓子问:“怎么不好好睡觉?”
轻莺迈着小碎步跑到裴少疏的榻前,由于身上披着棉被,拖长的被角绊了她一脚,致使整个人摇摇晃晃朝前方扑过去——
旋即砸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丞相大人扶住她,声音不冷不淡:“半夜来偷袭,你好大的能耐。”
“奴婢没有偷袭……”轻莺连忙爬起来,摸了摸裴少疏胸膛,“大人没受伤吧,疼不疼?”虽然她很轻盈,但是猛的砸到人身上估计也不好受。
“手。”裴少疏意有所指。
轻莺悻悻收回摩挲对方胸膛的手掌。
摸两下又不会少块肉,她忍不住小声嘟囔。
“来做什么?”
“……睡不着,”轻莺心虚,垂下脑袋,“能不能在大人这里睡呀,奴婢把被子带来了,随便找个地儿睡就行,绝对不打扰你休息。”
此话甚是耳熟。
帐里未曾点灯,昏暗中少女的眉眼模糊不清,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从语气中判断情绪。
裴少疏停顿片刻,突然发问:“可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轻莺想了想,被威胁性命的确是一件很不开心的事,于是乖乖点头,又发
现周围太黑对方看不清自己是否点头,小声嗯了一句。
“不能告诉我?”
“……不能。”轻莺缩缩脑袋。
榻上的男人动了动,留出半边空榻,无奈道:“老实睡觉,不许过界。”
话落下,轻莺惊讶不已,裴相允许自己跟他睡同一张榻?!这不就是同床共枕嘛!
高兴之际,什么威胁啊皇子啊通通甩到了脑后,如此大的进展令人难以置信,都睡到床了,睡到床上的男人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轻莺笑得嘴都合不拢,仗着周围漆黑一片,使劲偷笑。
她不晓得的是,裴少疏夜视甚佳,距离如此近可以看清她脸上每一个表情。此时此刻,一双含笑的弯弯月牙就呈现在他眼前,比天上挂的那个月亮还要好看。
傻乎乎的。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
抱着自己的被子滚上床,她老老实实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头顶翘着几根凌乱的青丝,绝对不往裴少疏那边挪。
二人皆躺下身子闭紧双眼,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回荡在不算宽阔的营帐内。
灰蒙蒙中,轻莺悄悄探出身子,低头往裴少疏脑袋上亲了一口,由于光线昏暗,好像没亲到脸颊或者嘴唇,歪到了耳朵上。
没关系,亲到就是赚到。
胡乱折腾一遭后,轻莺终于安分下来,眯上眼睛沉入梦乡。
少女迷迷糊糊嘟囔起呓语,此时睡梦中的男人忽而睁开双眼,眼底未有倦意,他撑起身子拨开轻莺脸颊上的碎发,俯身于她嫣红的唇瓣落下一吻。
呓语的少女不知梦到了什么,喃喃着:“还想要嘛……”
裴少疏静静听着,指尖轻敲她额头,低低道:“贪心。”
……
翌日天熹微,远处鸡鸣报晓。
一夜安眠,轻莺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双眼,身边空荡荡,裴丞相早已不见踪影。
揉了揉惺忪睡眼,她连忙起身穿好衣裳,正欲出门,裴少疏掀帐而入,手里还端着两只碗。
“大人,你起的好早呀,怎么都没叫奴婢一声,显得我好懒……”
“你醒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床榻乱糟糟的?”
“发现了呀,有什么关系?”轻莺茫然。
裴少疏将一对白瓷碗放在食案上,半真半假道:“你昨夜睡着了一个劲儿往人身边蹭,不知道还以为你是白娘子,都快盘我身上了。”
“白娘子是哪家的小娘子?”轻莺登时急了,委屈追问,“她怎么能跟大人睡在一起还缠在你身上呢,大人不是不近女色嘛……难道都是骗人的吗,这个白娘子是大人的老相好吗?”
裴少疏:“……”
我又不是许仙,什么老相好。
“白娘子是蛇妖。”裴少疏淡淡开口。
“……哦。”轻莺意识到自己误会,瞬间红了脸。
虚惊一场。
“奴婢不知道自己睡相差……”
她挠挠后脑勺,瞅着裴少疏手里的碗,生硬地转移注意力:“大人,你拿的什么?”
走近后才发现是两碗热腾腾的饺子,饺子包得皮薄馅大,散发出浓浓诱人香气。
“这是早膳。”
轻莺有点疑惑:“怎么突然煮饺子呀,在山上也不方便。”
“今日冬至,”裴少疏解释说,“所谓冬至大如年,每年这时候君不听政,百官休沐,家家户户吃饺子,意在消寒,更为团圆。”
“原来如此,是无铭煮的吗?”
裴少疏摇头:“五殿下命人煮的,来田猎的每个人都有份,这是你的。”
五皇子人真好,轻莺默默捧起碗,咽下一口饺子。
除了轻莺,如此感叹的还有不少官员。
砰——!
太子萧广陌的营帐内传来碗摔碎在地的愤愤声响。
“他还敢来给本宫送饺子,跟挑衅有什么两样?”
一旁的太子亲信劝道:“殿下切不可动气,此地人多眼杂,万一传到陛下耳中可如何是好呀?”
太子火气强行压下去几分,这时帐外突然有侍卫急事来报。
这个侍卫带来的消息令萧广陌愤恨不已,直接把桌上的茶盏摔烂。
今日元嘉帝吃了碗五皇子送来的饺子甚是心悦,朝中的五皇子党趁机赞颂五殿下孝心可嘉,有些吃了饺子的中立党派亦随之附和。
再加上昨日萧渐辰擒得白虎瑞兽,元嘉帝哪怕再抠门,也打算赏他点什么。
可惜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恩赏,干脆就把自己御用的弓箭赐给萧渐辰,以示皇恩浩荡。
若是把寻常弓箭也就罢了,偏偏这把弓箭是当年先帝所用,后来才传给元嘉帝,由于年岁久远,元嘉帝早已记不清,说赏便赏了。
可其他文武百官心里门儿清,这可是两代皇帝所用的弓箭,如今竟然赐给五皇子,元嘉帝是真的随手赏赐,还是另有圣意?
太子萧广陌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神情,握紧拳头,指骨几乎攥断。
好啊,他这个东宫太子还没废,父皇就明目张胆偏心老五,是要打他的脸吗?
他把自己的亲信叫到身边,低声道:“你现在就下山去找舅舅,告诉他时机已到。”
“殿下……”
“还不快去?”
下人迅速领命而去。
太子望着满地狼藉,脚底狠狠踩过碗片,发出刺耳的瓷片碎裂声。
他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阴鸷之色。
萧渐辰,裴少疏。
一个都别想活。
第64章 奔赴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娘子……
数日后, 天落细雪,琼芳覆林梢。
田猎为期十天,已近尾声, 今日多数官员不再执着于打猎, 而是欣赏山林景致,三五成群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游玩。
元嘉帝到底是年纪大了, 不愿再出去吹寒风, 拉着丞相裴少疏在营帐内陪他下棋。
帝王营帐锦绣华贵,四处点着熏笼,纵然外面寒风阵阵, 雪花纷飞, 帐内都如春日温暖。
黑白对弈, 落子无悔, 元嘉帝穿着单薄的袍子, 坐在棋案前连输三盘棋, 不知该哭该笑。
其他的官员陪帝王下棋都要小心斟酌每一步该怎么走, 生怕一着不慎惹君主不悦, 裴少疏却直接大杀四方,没半点顾虑。
元嘉帝长叹一声,心想早知道就不留裴少疏在这里了, 净是添堵。
“裴爱卿, 朕突然觉得下棋没意思。”
裴少疏放下手中棋子:“陛下可是乏了?”
“朕有一事想问问你。”
“不知是何事?”
元嘉帝摩挲着手里的黑子,苍老面孔浮现一丝温情:“崇禾也大了,朕也不能一直把她留在宫中,若是给她指一门亲事,谁最合适?”
从前元嘉帝听闻裴少疏心悦他的女儿,一直没给崇禾赐婚, 如今又听说那些都是谣言,崇禾和裴少疏甚是清白,半分儿女之情都没有。
被谣言忽悠多了,元嘉帝也有几分拿不准,干脆就来问一问裴少疏。
试探一下口风。
“臣以为探花郎江临轩一表人才,家世清白,做皇家女婿再合适不过,更何况陛下也看见了,公主殿下对探花郎青睐有加,何不成全二人?”
裴少疏口吻波澜不惊,不多说一句废话。
若真对崇禾有意思,不可能如此淡然为他人做媒。
元嘉帝这才安心,笑着说:“爱卿与朕竟选中同一人。”
“不过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不打算成家?”元嘉帝摸着胡子说,“要不朕也给你指一门亲事,省得你两个伯父天天催朕。”
裴少疏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收拾起来,垂着清冷冷的纤长眼睫,眸
光掠过棋盘:“臣倒是不急。”
“你不急长公主都急了,”元嘉帝说,“皇姐可还等着你成亲呢。”
“臣已有心仪之人。”裴少疏直白道。
元嘉帝顿时来了兴致,好奇问:“不知爱卿看中长安哪家贵女,只要你喜欢,朕立马为你们赐婚。”
“陛下好意臣心领,只不过臣尚未获得意中人芳心,等我们心意相通的那一日,再来麻烦陛下赐婚。”
“这话说的朕愈发好奇,你也有被难住的一日?”
“陛下莫要取笑臣。”
“也罢,只要你不是真的打算终身不娶就行。”元嘉帝展露笑颜,“之前奴隶所的事查的如何,可遇到麻烦?”
裴少疏皱起眉头,露出严肃面容,似乎不愿开口提及此事:“臣近日收到密报,已经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只是田猎期间不问朝事,恐影响陛下心情才没有禀报。”
“但讲无妨,朕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挑衅大盛开国时定下的律法。”
二人话未说完。
遽然间,帐外嘈杂声骤起。
眨眼的功夫,一个侍卫踉踉跄跄跑进帐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音调哆嗦颤抖:“陛下、陛下不好了,东昌王起兵围了整座山,说是……说是要清君侧!”
“反了他了!”元嘉帝龙颜大怒,气得直接掀翻棋盘。
“太子呢!他的舅舅反了太子人呢!”
侍卫两股战战:“太、太子殿下带了一队人马去围剿五殿下了……”
“竖子!竖子啊!”
元嘉帝急火攻心,登时失了力气,仰倒下去,裴少疏及时从身后托住他,让侍奉太监把他扶到榻上。
东昌王与太子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必然不会伤害元嘉帝,让他待在营帐里老老实实最为稳妥。
裴少疏快步出帐,率先找到轻莺,让她先躲进自己的营帐里不要露头。
眼下危机四伏,毫不怀疑太子的目标除了五皇子必定还有他这个丞相,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趁乱来刺杀他。
“无铭,你守在轻莺帐外。”
“是,大人。”
无铭抽出腰间长剑,眼睛凌厉地扫过四周。
轻莺有点难受,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被保护起来的人,在江南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枚飞镖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可别无他法,如果真的留在裴相身边才是添麻烦。
喧嚣声四起,她钻进营帐中,暗暗掀开一个角窥视外面的一切。
骚乱声沸反盈天。
崇禾公主闻声出来,发现周围戒备森严,侍卫个个摆出应战的姿态,仿佛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出了何事?”
裴少疏冷静解释:“东昌王和太子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要杀五殿下。”
“哦,应该还有我。”
崇禾公主满面震惊,心想太子真的疯了,聪明半辈子的人居然也会犯糊涂,元嘉帝又没打算废太子,何苦行事如此极端。
太子毕竟是嫡出,只要不出大错,元嘉帝不至于另立东宫,如今这么一反,若是失败就彻底完了。
蠢啊。
“江临轩呢?”崇禾公主四处张望,着急问道,“有人看见江临轩了吗!”
有个侍卫说:“回禀殿下,江大人今早去了山北面,但是那边已经被叛军包围了。”
闻言,崇禾公主脸色骤变,顿时心急如焚,她甚至来不及思索,迅速牵了一匹快马,旁边侍卫意识到她要做何事,纷纷上前劝阻。
“殿下北面不能去呀!”
“那边有很多叛军!危险啊殿下!”
一道长鞭挥向地面,卷起尘土飞扬,崇禾公主翻身上马,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冷声道:“本宫去救驸马谁敢阻拦!让开!”
语罢,骏马嘶鸣,公主乘风纵马而去——
望着崇禾公主逐渐远去的背影,轻莺清晰地感受到浓烈的爱意,为了所爱之人,不顾性命之忧,哪怕涉身险境,也要一往无前。
炽热且毫不保留。
轻莺的目光再度投向裴少疏,天上簌簌坠下飘雪,白色银雨落在他眼睫,一息融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一切。
裴少疏似乎永远从容不迫。
很快如他所料,东昌王的一队兵马很快将驻扎地包围,禁军与叛军混战成一团,有几个身手干脆利落的人从天而降,直奔裴少疏而去。
裴少疏身边的暗卫迅速现身保护主子,亮出锋利兵刃,陷入酣战,无铭也被几个人缠住,难以脱身。
铛——
锵锵——!
周围打斗声武器声交织,刀光剑影闪得人眼疼。
幸而裴少疏身边的暗卫个个能打,动起手来招招利落,目前无一个刺客能够近裴少疏的身。
雪势渐大,狂风乱舞把满天雪花吹得缭乱,迷花了众人的眼。
风雪使周遭的一切白得模糊不堪,北风过境,轻莺在营帐中抱紧自己,哪怕雪花纷纷,视野混沌,视线始终锁在裴少疏的身上。
似乎只有看着他才能安心。
这时她注意到裴少疏身后的一顶帐子中无端蹿出一个人,此人一身侍卫打扮,手里举着的长刀却对准前方的裴少疏。
那个侍卫脚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无声无息,一步一步缓缓靠近裴少疏。
有人想趁乱暗杀裴少疏!
霎时,轻莺来不及思索,直接大步冲出营帐,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短刀,直奔侍卫而去。
铺天盖地的雪花刮在脸上生疼,她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似乎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嘴里喘不开气,以至于小头履鞋跑掉了都不知道。
风呼啸而过。
长刀的凛凛寒光即将劈在裴少疏身上,轻莺瞳孔紧缩,闭着眼纵身一扑,短刀径直砍在了侍卫肩头,巨大的血色溅落于雪白的地面,染红了每一朵寒冰雪花。
“大人小心!”
侍卫受了她一刀,口吐鲜血狰狞转身,欲图把长刀的刀尖对准轻莺,她来不及逃窜,害怕地闭上双眼。
要死了吗。
至少救了裴相,也算死而无憾。
突然……没那么怕死了。
忽然凌厉的风袭来,轻莺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攻击她的侍卫早已被踹出老远,裴少疏稳稳握住她的腰,双目赤红。
他俊美清冷的面容上沾着残血,眼底情绪剧烈颤抖,轻莺从未在裴少疏脸上见到过如此失态的神色,仿佛冰原之上的花碎了身上寒冰,露出脆弱的花蕊。
轻莺手里沾着血的短刀哐当一声落地,砸下雪坑,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后知后觉溢出眼眶:“大人……”
紧接着,裴少疏紧紧抱住了她,几乎把单薄的少女整个人嵌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轻莺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和不安,小声说:“大人……奴婢没事,你别担心……”
“你知不知道那刀落在你身上会有什么后果?”他嗓音沙哑,藏着隐隐的后怕。
“知道,”轻莺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可是奴婢更怕那把刀落在大人身上呀……”
“你别凶我……”
裴少疏拍了拍她的背做安抚,声音柔和:“没凶你。”
“大人,怎么办呀,会不会真的出事?”
“放心,不会有事。”
说话间,四面八方又冲上来一队人马,士兵个个声势威武,训练有素,领头人于风雪中现身,年近半百却身强力壮,精神极佳,一身银白盔甲穿得赫然有度,步伐虎虎生风。
俨然是将军装束。
此人高声一吼:“我乃飞威大将军裴承,骑历营大军已包围琼山,叛党们识相点速速放下兵器,否则别怪我大开杀戒!”
“听见没有!”
语罢众将士振臂一呼,响彻云霄,震慑人心。
此人姓裴,轻莺震惊地看向裴少疏,裴少疏点了点头说:“是我大伯。”
轻莺不敢置信,裴相的大伯不是在边关吗?
与之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东昌王的兵将,论行兵作战他们自然比不过常年在边关厮杀的骑历营,可是裴承怎么会带着兵马来这里?!
难道是他们中计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硬拼无异于找死,众人纷纷停止厮杀,撂下手
里的兵器,一场叛乱转瞬间已平大半。
此时裴承仰天长笑调转马头,高声道:“你们守好陛下和裴相,我带人去将乱臣贼子捉回来!”
“遵命!”
裴承大将军来去匆匆,转眼消失于茫茫大雪中。
等到周围安定,裴少疏忽然将轻莺抱坐到了旁边的岩石上,轻莺不明所以,低头一瞧,险些原地晕倒。
她的鞋履半路跑掉了,脚掌不知划在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上,竟然裂开一道口子,正在往外淅淅沥沥渗血,鲜血滴在银白雪地上,艳得惊人。
嘶,轻莺慢半拍感觉到疼。
无铭匆匆从远处跑过来,带来了帛巾和她的鞋子。
裴少疏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单膝半跪在轻莺面前,垂首为她清理脚掌血迹,包扎伤口。
轻莺惊讶地睁大双眼,想把裴少疏扶起来,声音紧张:“大、大人,你不能跪在奴婢面前啊,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我定的。”
“你听话别乱动,又流血了。”
裴少疏动作轻柔,为她细细拂去碎屑,缠上一圈又一圈的帛巾。
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眼前震撼的一幕,每个眼中都充满好奇,这可是当朝丞相,向来不近女色孤傲清冷的裴少疏,如今竟在为一个小婢女包扎脚上的伤口!
疯了吧,这是幻觉吗?
面对无数目光,他浑然不觉,只在意少女会不会疼。
轻莺又想哭了。
她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小声哽咽着问:“大人,奴婢是不是也没那么胆小……”
裴少疏抬起头,望着眼眶红红的轻莺,翘起唇角认真道:“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娘子。”
第65章 废储 裴相会记住她吗?
雪势逐渐微弱, 骤风停歇。
裴少疏为轻莺包扎完毕,将她抱回营帐榻上,嘱咐她暂歇, 外面还有许多事要他这个丞相处理, 不能一直在这里陪着。
“嗯,奴婢晓得, ”轻莺乖乖缩进被子里, “不过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起兵啊,是因为被五殿下抢了风头吗?”
她虽不懂朝堂中事,却也清楚地明白储位之争有多激烈, 自己这个细作就是某位皇子为了探听消息而送进丞相府的, 甚至为了挑拨丞相与五皇子的关系命令她不择手段。
本以为太子身为嫡出不会如此小家子气, 却原来他才是最恐怖的那个, 直接就带兵围山, 还要杀了五皇子。
皇室中人亲情淡薄, 果真如此。
“不止是受到了五殿下的刺激, 更重要的是太子的母舅东昌王, 他就是所有奴隶所背后的东家,倘若此时不反,等待他的就是削爵罢官, 抄家流放, 甚至会危及如今东宫的地位。”
“所以太子一党只能放手一搏。”
轻莺惊呆了,万万没料到奴隶所背后的靠山竟是异姓王,难怪如此猖獗。
如此说来,这个东昌王也算是她的仇人。
“大人早就得到这个消息了?”
“差不多,但我没想到太子敢真的起兵,”裴少疏神色严肃, “之前修书一封给远在边关的大伯,让他带了一队人马来长安,以备不时之需,本以为派不上用场,岂料……”
轻莺点点头:“所以我们会没事的吧?”
裴少疏揉揉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嗯,我们很快就回家。”
对方出门之前,轻莺拽着他的袖口,黏黏糊糊撒娇,故意翘起嘴巴要亲亲。
裴少疏低头在她唇角轻啄,哄了句什么。
她安下心,躺了回去。
说完话,裴少疏走出营帐,此时元嘉帝已经清醒,正在自己的帐子里大发雷霆。
只听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丞相大人暗叹一声可惜,抬步走进去。
“好一个东昌王,好一个太子!真当朕老了,敢谋逆篡位!”
元嘉帝苍老的面孔怒气十足,君王哪怕年迈仍旧威慑力不减,周围的侍卫太监大气都不敢喘,见到丞相进门仿佛看见了救星。
“陛下息怒,飞威大将军已前去捉拿二人,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带他们回来向陛下请罪。”
元嘉帝口吻冷肃:“谁让裴承私自带兵回京畿的?”
裴少疏不卑不亢:“是臣。”
“你也胆大包天,无朕的圣旨敢召人回京!朕这个皇帝是不是该让给你丞相坐了?”
元嘉帝着急上火见人就骂,裴少疏未曾放在心上。
裴少疏眉目淡然,俊朗的外表下裹着一层冷锋,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清晰平静解释说:“臣擅自揣测太子殿下对陛下有异心,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恐打草惊蛇,故而让飞威大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回长安,暗中保护圣驾。倘若是臣小人之心误会了殿下,也不会因大张旗鼓的举动伤了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父子之情。”
“都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一番话铿锵有力,进退有度,令人无力反驳斥责。
元嘉帝向来辩驳不过裴少疏,眼下火气消了大半,也就没继续追究,板着脸道:“罚你三个月俸禄。”
“臣谢陛下宽宥。”
二人说话的功夫,飞威大将军步步生威进了营帐,下跪禀报道:“末将参见陛下!”
元嘉帝往宝座上一坐,恢复气定神闲的君王姿态,慢慢开口:“大将军快请起。”
飞威大将军也没跟元嘉帝客气,直接道:“末将已经将太子殿下带来,东昌王见情势不妙,撤军回了山下,臣怕再出变故,没有追下山。”
“把那个逆子给朕带上来!”
话音落下,太子萧广陌从帐外一步一步走进来,同时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五皇子萧渐辰和世子萧明帆。
萧家可真是热闹。
太子自知气数已尽,眉目间再也没有素日里伪装出来的稳重和善,明晃晃露出阴鸷的目光,逐一扫过营帐内每一个人,尤其是视线落在元嘉帝身上的时候,更是轻蔑一笑。
这一笑可了不得,元嘉帝怒极,拍着椅子扶手,浑浊的眼睛圆睁:“朕自认待你不薄,而你这个不孝子竟然谋害手足,起兵造反!你、你该当何罪!”
太子冷漠地看着他:“父皇,装什么慈父啊,你对自己的孩子有几分真心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如此愤怒,只是觉得我让你颜面尽失罢了。”
“你只在乎自己的脸面。”
元嘉帝脸色十分难看。
“朕问你,为何谋反?”
太子那双讥讽的眼睛跟元嘉帝年轻时一模一样,以至于元嘉帝自己都怔愣一瞬。
他咧开唇:“父皇且安心,我又没打算逼死你,只是打算杀了你心爱的儿子们,让你别无选择罢了。”
此时站在左侧始终未发一言的五皇子萧渐辰眸光微动,太子不愧跟他是兄弟,连想法都如此相似。只是太子比他更容易被激怒,导致棋输一着。
若非东昌王奴隶所的事即将暴露,再加之元嘉帝突然赏了他一把先帝的弓箭,太子或许不会冒极端的风险,此番必是双重危机之下昏了头脑。
元嘉帝痛心:“朕难不成还得谢谢你?”
太子笑得虚假。
二人陷入僵持,裴少疏在旁边冷不丁开口:“臣有一事回禀陛下。”
“裴爱卿说便是。”元嘉帝心绪浮动,看得关注朝政,语调有几分敷衍,谁知裴少疏下一句话就让他变了脸色。
“臣已然查到大盛数百家奴隶所背后的东家,此人正是东昌王。”
元嘉帝脑中炸开惊雷,错愕之间隐约明白了什么,难怪太子如此沉不住气,原来是他的母舅闯下滔天大祸!
逆臣!竖子啊!
“东昌王!不能放他回自己的封地,立马派人去追,务必将人带回来!”
东昌王手下不乏精兵,此番围堵猎场带的人马并不多,可一旦让他逮着机会回自己的领地……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拦住他。
太子冷嗤:“舅舅早已离开,父皇莫要瞎着急上火。”
元嘉帝气得想上前踹这个不孝子一脚。
“太子殿下,琼山的山下早有我洵阳王府的重兵把守,长安各城门亦有兵将,东昌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撤离,恐怕很难。”萧明帆立在那里,眉眼清隽文雅,语调悠悠,似乎在讨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话刚落地,太子彻底脸色大变。
不可能,萧明帆怎么可能提前派人守在山下……太子目眦欲裂,仓惶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每一个人,五皇子萧渐辰、洵阳王世子萧明帆……丞相裴少疏。
他们……他们何时联的手?!
这一刻,太子意识到自己早已满盘皆输,他自以为蒙蔽了萧明帆,实际上世子与裴少疏不仅没有龃龉,甚至暗度陈仓坑了他一把!
多可笑,千防万防,居然弄得如此狼狈。
“萧明帆,你背叛本宫!”他大吼。
世子温和淡然,莞尔一笑:“殿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从不是一路人,谈何背叛?”
从他知道太子伪善,残害手足的那一日起,就注定无法与他站在一起。
之后的日子他假意效忠太子,政事上与裴少疏水火不容,实则暗地里与丞相互通情报,只待对方自投罗网。
随后裴少疏将早已准备好的种种罪证呈上,其中包括春闱泄露考题的王郎中乃太子的人,收受贿赂尽数进了东宫,另有火烧五皇子府,栽赃嫁祸二皇子,还有在五皇子新建府邸的房梁做手脚等罪行,个个铁证如山。
数罪齐发,一击毙命。
元嘉帝勃然大怒,立马拟定废太子的诏书。
很快门外传来东昌王已被王府兵马擒住的消息,太子浑身脱力,脸色苍白坐在了地上。
一场闹剧,至此落幕。
……
田猎结束,众人回朝。
短短几日,东宫太子被废的消息传遍朝廷内外,大街小巷,太子党彻底塌台,二皇子解除了禁足,但再度回到朝堂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再效忠于他。
如今的朝堂,已是五皇子的天下。
半年之前,谁都没有想到如今稳操胜券的人,竟然会是当初那个不受人待见的病秧子皇子。
元嘉帝在太子造反后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百官隐隐猜测,怕不是用不了多久大盛就要改换天地。
任凭朝堂风起云涌,相府安逸一如往昔。
轻莺煮好茶,端着一盏清莹如琥珀的茶前往无尘堂,路过清池,雪白天鹅扑闪着翅膀朝她吟叫。
回到相府真好,轻莺禁不住感叹,她走路慢悠悠,不是故意偷懒,而是脚掌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回府后燕必安特意从太医署跑来给她开药,不用说也晓得这位太医是被谁叫来的。
裴少疏让她多养几日伤,没事不要乱跑,可她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无趣至极,只有两只猫陪着玩闹。
所以她又忍不住跑来书房奉茶。
满打满算,一个多月已过,她身上的半月散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死到临头反而平静下来不少,只有一点特别难过,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裴相了……
裴相会记住她吗?
是否会像她一样在深夜反复回味一个吻……
回首往昔岁月之时,会记得自己的书房曾经有个爱闯祸的小婢女吗?
都说毒发后人会变得很丑,她不希望裴相看见她丑陋的模样,想死的漂亮一点,让他记住自己最好看的样子。
要不还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偷偷离开人世好了……
轻莺满腹思虑,已经开始思索把自己埋在哪座山头。
不知不觉走到无尘堂门口,她轻车熟路敲门,进门,把托盘放在裴少疏的书案上。
此时的裴少疏正在看几份案卷,伸手接过茶盏,轻呷一口清茶,望向身边的人。
“不是让你在自己屋里养伤?”
轻莺努努嘴,有点不满:“奴婢伤的又不重,只是划破了一点口子,哪有那么娇气……”
“让你清闲两天还不乐意?”裴少疏挑眉。
“一点都不清闲!”她鼓起两颊,如同咀嚼松子的小松鼠。
裴少疏不明所以,询问道:“难不成有人命你干活?”
“那倒没有。”
“那你还说自己不清闲,在忙什么?”
轻莺小声嘟囔:“每日都在想大人啊,累死了。”
手里端着茶盏的男人一愣,盏内清波荡漾,涟漪点点。
片刻,他的唇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语调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轻莺抬起自己清澈见底的瞳眸,无辜地耸耸肩膀。
比起冥思苦想的甜言蜜语,有些时候,往往是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更能撩动心弦。
偏偏说的人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爱。
“没什么。”
裴少疏放下手里的茶,拿起一份案卷,状似无意道:“朝里许多替太子做脏活的人都落了网,有个人你应当识得,就是当初送你来相府的李侍郎。”
话刚落,轻莺的神情骤然改变。
李侍郎是太子的人,轻莺恍然大悟,原来在背后操纵自己做各种恶事的人是太子。如今太子被废,李侍郎入狱,到时候严审所有罪行,那她这个细作会不会彻底暴露呢……
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衙门就来相府把她带走?
耳畔仿佛什么都听不见,轻莺脑内空白无比,怎么办……
这时裴少疏晃了晃她胳膊,问:“发什么呆呢?”
轻莺努力掩饰心里的波涛汹涌,装作平静道:“没事呀,李侍郎本来就不好,被抓起来活该。”
“李侍郎会受审吗……?”她忍不住问。
“李侍郎是太子身边的亲信之一,现在墙倒众人推,刑部必然想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好去圣上那里讨赏。”
轻莺手心开始出汗。
裴少疏掀起眼帘,用漆黑的双眸专注认真地望着少女,似乎可以抚平所有不安情绪,嗓音清淡却稳重:“轻莺,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没、没有……”她支支吾吾。
“真的没有?”
裴少疏单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之上,温热触感让轻莺鼻子泛酸。
最后她受不住这种温柔,强烈的心潮波动令她无法思考,再待下去可能会失态,只好慌慌张张说:“大、大人,奴婢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语罢,来不及等对方开口,直接冲出门去,俨然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徒留案前的裴少疏轻叹口气。
不能逼得太紧,有些事要她自己说出口才行。
决意今夜早点回房歇息,明日跟她认真谈一谈。
第66章 坦白 毒早就解了?
轻莺回到自己的卧房, 总是心神难安。
孤零零在自己的屋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正在推磨似的,脸上的神情也变幻莫测, 一会儿懊恼, 一会儿又悲伤,复杂得不像话。
李侍郎下狱, 按理说她该拍手称快才对, 可是也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是细作。
从进府那一日起,这个见不得人的身份就将她困住,欺瞒、撒谎、挑拨离间、传递情报, 桩桩件件都是对裴少疏的背叛。
就算从前没有拆穿, 以后呢?
她都快死了, 想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都不行吗?
烦躁, 纠结。
但她明白不能继续稀里糊涂度过最后半个月。
她迫切地需要什么, 但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就好像心口堵着一团潮湿的棉花, 湿漉漉膨胀着, 令人呼吸不畅,急需一个宣泄的闸口。
好奇怪,她现在有点焦躁。
脑子已经无法冷静思考, 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乱撞。
在屋子里转了无数圈后, 轻莺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去干一件大事。
人在越焦虑的时候,反而想的解决方式越粗暴直接。
从前听说裴相不喜欢爬床的人,所以她一直未曾尝试过,现在突然想去试一试,再丢人现眼还能比得上之前下春药那次?
上回裴相说自己神志不清, 不能碰她,那自己这次就挑他清醒的时候去,哪怕被撵出来也无妨,反正她脸皮厚,现在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这就叫从一而终。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不如想点简单的,死之前再去尝试最后一次。
如果侥幸愿望实现了,到了地府也能跟其他鬼嘚瑟吹嘘一番,自己可是把裴丞相勾到手的人。
“我可以的。”
做好决定,轻莺取出雪白的斗
篷为自己披上,系紧带子,深吸口气,径直走出西厢房的院子,前往砌雪院。
小道上还有薄薄一层未消融的雪,踩在上方,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仰头望天,轻莺感受着凉风在她脸颊蜻蜓点水,心想这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冬日。
好遗憾,无法陪裴相过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踽踽独行。
来到砌雪院门前,仍旧是那两个熟悉的守卫,他俩恭敬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就迅速替她推开裴相的卧房门,半分阻挠之意都没有。
嗯?轻莺感到疑惑,以前不是都要盘问吗,今日竟这般好说话,岂不是好兆头。
她弯起唇角,姿态轻盈地钻进屋里。
淡淡清雅的檀香拂面,脚踩柔软的波斯地毯,轻莺径直穿过绣花屏风,来到裴少疏的卧榻前。
重重月白色帷帐落地,彩色丝线编织成的穗子缀在顶端,随着窗牖透进来的清风飘飘漾漾,摇曳人的心魂。
玉手拨开帷帘,悄无声息坐在榻上,仔细去瞧,这张床宽阔柔软,榻上只放了一个玉枕,显得有点孤单寂寞。
这么大的床睡一个人可惜了。
轻莺这么想着,更加理直气壮,她蹬掉了自己的鞋子,眼睛转了转,心里突然又窜上来一个坏主意。
……
月上柳梢,淡云笼银光,天幕繁星点点,如同刚洗过一般晶莹发亮。
夜寂寂,白衣红冠的男人穿过黑夜,转出游廊,砌雪院的寝屋门前点着几盏灯笼,投落暖红色的光亮,他步调从容,推门而入。
进门的刹那,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屋里不对劲儿,好像有人进来过。
裴少疏眉眼闪过一丝诧异,没有直接便自己的榻走过去,反而来到烛台前点了蜡烛,漆黑的屋子瞬间亮堂堂。
就着烛光,他坐在窗畔案前,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哗哗的翻页声响起,绣花屏风后方传来一丝轻微不可察的动静,以及一点努力压低的呼吸声。
裴少疏不紧不慢继续翻页,他没有沉浸于看书,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乱翻着,直到屏风后方等的不耐烦,才轻飘飘搁下手里的籍册。
这就等不及了?
步伐富有节奏,敲击人心。
掀开遮蔽床榻的长帷幄,幔纱轻舞徐徐飘动,待拨开最后一重朦胧,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榻上鼓鼓囊囊的一个小鼓包,锦被把她裹得严实,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出一根。
嗯,很别致。
脚边撂着雪白的斗篷,很眼熟。
哪怕他是个傻子也能猜到自己被窝里是谁。
裴少疏没有犹豫,伸手掀开被子——
然而看清底下景致的那一刻,当即怔愣在原地。
轻莺温顺地趴在被窝里,浅棕色瞳眸里闪过一丝惊慌,双颊绯红如霞,咬着唇不吭声。最难以忽视的是,这小细作没有穿衣裳,脱得一.丝不挂,莹白细腻的娇躯近在咫尺,她的手下意识朝胸口捂了一下,又忽而放开。
虽然纤瘦,某些地方却十分丰盈。
一只小猫躲在这里。
裴少疏反手把被子盖上,把她捂紧。
奈何轻莺挣扎着探出脑袋,伸出光洁玉臂欲图去捞裴少疏,眼底尽是委屈:“大人不许走。”这一次绝对不放手。
“没要走。”
裴少疏转过身问:“轻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大人明知故问。”轻莺有点不满转过头去的男人,慢吞吞从被窝里爬出来,双臂从他身后圈住劲瘦腰肢,抱得紧紧的。
一个衣着齐整,正襟危坐,仿佛高山冰雪不融不消,一个未着寸缕,歪歪扭扭赖在男人的后背上,呼吸炽热。
仿佛冰与火交融。
“大人,现在的你应该很清醒吧,上回你说不行,今夜能不能行呀……”轻莺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脸红,嗓音低了下去,“奴婢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
少女祈求的声音很乖很软,调子黏黏糊糊。
“想与大人共赴云雨。”
“拒绝的话,你就不是男人……”她试图用激将法。
裴少疏的手掌覆住自己腰间的柔荑,没有像往常一样无情拒绝,而是顿了半晌,声音淡雅好听:“在此之前,你没有什么想跟我坦白的吗?”
“坦白?”轻莺蹙起眉尖,眨眨眼,“什么意思呀……”
“比方说,你心里可有事瞒着我?”
轻莺的身体突然僵一瞬,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一幕幕都是欺骗,走马灯似的闪烁。
岂止是有事瞒着,而且是很大很大的事……
裴相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察觉到了什么吗?轻莺的心骤然悬起,手心沁出冷汗,紧张得眼睛乱眨,甚至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裴少疏再度重复疑问。
“没、没有……”
“你不要紧张,就算有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轻莺鼻子一酸:“那不一样,如果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呢……奴婢说出来的话,大人一定会讨厌我的……”
就算自己迷糊犯错,裴相也会轻易原谅她,在相府这段时日,早已看清这一点。可自己是细作这件事并非寻常的犯错,因为一旦承认自己的身份,相当于从前做的所有事都是别有用心……
自己初来乍到之时的确费尽心思讨好对方,可是后来……她都是真心的。
裴相是好人,她却好坏。
不知不觉,眼眶湿润泛起泪水的光泽,浅棕色双眸如同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心脏仿佛受到拉扯,左右摇晃不定。
喉咙隐隐酸涩,真心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去。
委屈纠结间,裴少疏转过身,与她面对面而坐,男人深邃的眼眸凝望着她,目光相触的刹那,轻莺那在浪涛之上摇晃的心船突然靠岸。
他替她拽住被角往上遮了遮。
“在袒露身体之前,我们应当先坦诚彼此的心。”
“我希望我们之前毫无隔阂。”
轻莺小声抽噎:“那你不可以讨厌我……”
“嗯,我发誓。”
“奴婢……”轻莺咬了咬牙,猛然闭紧双眼,“奴婢是细作。”
话毕,她不敢睁眼看对方的表情。
随后她感觉到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是少见的温和:“早说出口不就好了?”
轻莺睁开双眼去看裴少疏,对方脸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震惊与失望,反而十分平静,似乎并没有听到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人,你不生气吗……奴婢是李侍郎派来的细作,是太子的人,背叛了你的信任……”
裴少疏轻描淡写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人,谈何背叛?”
“应该是你背叛了他,选择了我才对。”
轻莺头一回听说这种理论惊讶地不得了,不过好像还蛮有道理?同一阵营才谈背叛,而她是李侍郎的细作,所以现在她不做细作了,相当于背叛了李侍郎!
同一件事换个说法立马不同。
这么一想,突然就开心了。
“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裴少疏笑了笑:“因为早就知道你是个小细作。”
“啊?!”闻言轻莺彻底傻了,“什、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道是自己无意间暴露了什么?
既然裴相早就知晓自己是细作,为何现在才说……是打算养肥了宰吗?
少女杏眸圆滚滚瞪着,不可思议地瞅着丞相大人。
裴少疏为她裹紧薄被,不紧不慢开口:“入府那日我就知道了,你不会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吧?”最后一句话尾音上扬,听得人心虚发麻。
话音落下,轻莺默默捂住自己的小脑袋,不敢相信,裴相居然就这么看着她傻乎乎装了一年……太丢人,简直给细作丢脸。
“大人怎么不早点揭穿我……?”
“起初只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毕竟这么可爱的细作着实少见,后来怕吓到你,想听你主动开口承认,我暗示过很多次,某个小细作好像完全没听懂。”
“奴婢笨嘛……”轻莺搓搓自己发烫的脸颊。
“答应我,永远不要再欺骗我,好不好?”裴少疏认真说。
轻莺默默颔首,又忍不住心酸,哪有什么永远,只有不到半个月。
感动、庆幸、欣喜之情盘桓心头,轻莺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有幸的人,因为裴相没有怨恨她,甚至一直在默默纵容自己。
一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之前堵在心口难言的感受,好似终于寻到一个出口。
轻莺独自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呼吸顺畅,而后她再度紧紧搂住裴少疏不放,开始笨拙地解他的腰封。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李侍郎已经下狱,他给你的勾引丞相任务也就作废,怎么还这般执着?”裴少疏察觉到她的动作,轻声问。
现在的轻莺终于学会坦白一切,没有继续隐瞒,小声且严谨说:“因为奴婢想在死之前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仅此而已。”
裴少疏攥住她的手腕:“谁跟你说,你会死?”
轻莺眼角通红,抿住嘴唇:“李侍郎给奴婢下了毒,活不久了……”
“你呀,”裴少疏忍俊不禁,“就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半月散已经很久没疼过?”
一句话让轻莺瞳孔紧缩,几乎反应不过来,裴相怎么晓得自己吃的毒叫半月散?还有,好像确实很久没疼过……
“难道不是回光返照吗?”
裴少疏捏捏少女柔软的耳垂:“当然不是,你身上的毒我早就让燕必安给你解了。”
“啊???解毒?!”
“什么时候……?”
“之前燕必安让你喝的很苦很辣的汤药可还记得?”裴少疏不疾不徐解释,“半月散这种毒不彻底清除会危害终生,你每月吃的解药只能暂缓,不能除根,所以我让燕必安配了根治的解药,哄你喝下。”
“那些药不是治耳朵的吗……”
“穴道扎针才是治耳朵的,”裴少疏干脆一次性解释清楚,“第一次带你去太医署的时候,燕必安给你把脉,那时便试探出你体内有毒性。”
难怪当时燕太医偷偷把裴相拽到一旁,轻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所以奴婢不会死了……”
“不相信我的话,还是不相信燕必安的医术?”
轻莺有点恍惚,心里酸胀无比,原来在很早很早以前,裴相就已经在偷偷保护她。
可那个时候,自己还在偷偷传递情报给他的敌人。
好想哭……
她控制不住地撞进裴少疏的怀里,颤抖着身躯,泪水顺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流淌。从一开始的低低啜泣,到后来嚎啕大哭,她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仿佛要把眼泪哭干。
这些年不论受到何种折磨她都能忍,却没想到世间最难忍的是温柔,是对方小心翼翼的呵护。
裴少疏只是轻轻抱着她,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地轻拍她光裸的脊背,静静等她发泄情绪。
声音渐渐弱了,轻莺嗓音有些沙哑。
缓缓抬头,裴少疏垂眸与她对视,问道:“现在你没有危险了,也不会死,我们还要继续吗?”
这一次,由你来决定。
第67章 吞掉 说好的禁欲丞相呢
轻莺没有丝毫犹豫, 用力点头:“要。”
手在搭在男人肩膀,一截纤细的腕子抵住侧颈,她扬起脖颈, 紧闭眼睛吻上他的嘴唇。这是她初次主动亲吻对方的唇, 从前都是亲亲脸颊和下巴,或者裴少疏主动。
她回忆从前裴少疏是如何吻自己的, 先是轻吻唇角, 慢慢转移到唇瓣,舌尖顶开对方唇缝,然后……怎么做来着?
似乎遇到了阻碍, 轻莺的唇就这么贴在男人薄唇之上定住, 眼睫微微抖动, 好似在思索下一步的动作。
裴少疏掐住她的腰, 稍微一用力把轻盈的少女推倒在榻上, 俯身, 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 笼罩一片阴影。轻莺不明所以,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喉咙里溢出一声疑惑的“嗯”。
“接吻都不会, 不会亲就莫要献丑。”他嗓音清冷低沉。
献丑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她丑嘛?自己分明不丑……
“才不丑……没人教过奴婢嘛。”轻莺无意识撒着娇。
裴少疏淡淡垂眸, 眼底霎时暗沉:“张嘴。”
下意识的反应,轻莺当即张开了唇瓣,紧接着,一个炙热浓烈的吻堵住了她所有呼吸,清冽清竹香气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唔——”
与此同时,裴少疏宽大的手掌缓缓摩挲少女柔嫩的脸庞, 从颊边抚摸至耳垂,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一按,她的耳垂通红若朱砂。
他咬住她的唇,感受着弹软的触感,仿佛衔着一块甜香的奶糕,即将融化在口中。
黏腻的声音忽隐忽现。
亲得太过投入,轻莺迷迷糊糊舌尖发麻,嘴也发酸,津液不由自主溢出唇角,双唇分离的间隙,濡湿的唇瓣红肿,一缕银丝在月色下晶晶发亮。
他的拇指擦过她的唇角,低声问:“嘴疼不疼?”
暧昧升腾燃烧,轻莺默然摇头,脸颊绯红不已。
站着亲和躺着亲的感觉全然不同,有那么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是男人榻上逃无可逃的一道珍馐。
会被狠狠嚼碎,吞掉。
此时此刻,轻莺无暇回想曾经学过的一切,只能摸索着为裴少疏取下头顶发冠,红玉镶金发冠摸在手里沉甸甸,冰凉凉。发冠彻底摘落的刹那,青丝铺落,墨发扫到她脸颊,有些痒。
她想为自己解开衣裳,伸手一摸,好光滑,压根不需要。
莫名的,她的脸颊又窜上一股燥.热。
“继续。”裴少疏鼓励她。
受到鼓舞,轻莺愈发大胆,双手并用开始扯对方的襟口,动作青涩笨拙,胳膊都累麻了才解开外袍,随后是中衣……
又上至下,又外至内。
就这么一层一层,剥开了这个淡漠男人的外壳。
轻莺的脸彻底熟透了。
男人的吻细细密密落下,如同一场细雨,雨点砸在鼻尖、下巴、锁骨,再往下淋湿春山。
温热湿润的感觉,随着对方轻咬,有一点点痛……
偏偏对方只照顾一边,两边的区别对待让轻莺有点委屈。
她的手不由自主扣住对方的后脑勺,欲图推一推他的脑袋,暗示对方换一边。
裴少疏抬起头,嗓音低哑:“怎么了?”
对方没有说任何暧昧或者调情的话,可轻莺就是觉得自己被蛊惑了,裴丞相才是天底下最会勾引人的男人。
“另、另一边,”轻莺臊红了脸,“这边再……那啥就肿了……”
裴少疏淡淡垂下眼帘,启口:“听不懂。”
故意的,这个男人故意的。
就是想听她说些难以启齿的话。
“含……”轻莺从前说再多虎狼之词都不害羞,现在恨不得自己变成哑巴才好,“懂了嘛。”
“嗯。”裴少疏低低应了声。
夜风顺着雕花窗棂吹进屋内,清风卷起月白色帷帐,帐帘是半透明的薄纱,上下飘荡,朦胧映照帐内两道身影。
缱绻缠绵。
月光皎洁投落在地,不知不觉照着大半个屋,又一阵风吹来。
少女的一只手抓住恰好飘至手畔的帷帘,用力攥紧,攥出道道皱褶,薄纱上沾染一层湿汗。
寂静寝屋,响起低吟与若有若无的呜咽,以及轻微的水渍声。
好似下了一场雨,可现在分明是深冬,怎么可能会下雨呢?
不知过了多久,有对话声传来。
少女声音软绵绵,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嘟囔:“……大人,天色已晚,是不是、是该歇了。”
男人的声音低哑富有磁性,比起往日的冷淡多了一丝慵懒:“还早,不急。”
语罢,他的手再度箍住她纤细的腰,轻莺早已没劲儿,抬不起腿,只好低声祈求。
“明、明日,好不好?”
磕磕绊绊的声音很好听。
裴少疏的一滴清汗顺着脸庞滑落,声音不疾不徐:“转过去。”
虽然很累但不会拒绝,轻莺迷迷糊糊翻过身,露出后背精致的蝴蝶骨。
烛光昏暗,裴少疏按住她的一小块骨头,发现上面有一片深红色的胎记,看形状像是贝壳。
漂亮的扇贝。
“你后背有一块胎记,”裴少疏简单道,“你知道吗?”
轻莺小口喘气,迷离的双眼浸染水雾,意识有点茫然:“不、不清楚。”
“不过我身上有刺青……”
曾经嬷嬷在她身上刺青,由于太疼她受不住,就给她弄了一半,就掩藏在大腿根处,最嫩的那块皮肉上。
裴少疏随之望过去,那个刺青不大,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估摸着是少女不老实,所以才有点扭曲。
纹的是栀子花。
就像轻莺本人,清纯脱俗,淡香引人。
“当时是不是很害怕?”他问。
轻莺眼尾泛红,泪痕挂在脸上:“当然了,从此以后我最怕针……”
紧接着,一个炽热吻落在栀子花瓣。
轻莺整个人一怔,眼睛瞪大,嘴唇颤抖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绯红色从头蔓延至脚趾头,红得像只虾子。
怎么可以……亲那种地方呢。
她试图往前爬,又被毫不留情拽着脚腕拖回来,反复几次以后,再也挣扎不动。
裴少疏从后方摁住她的腰,声音不容置疑。
“再跑一个试试?”
而后又开始哄人。
“乖。”他吻掉了她眼角的泪花。
后半夜,雨湿透一花又一叶。
半宿旖旎,满屋艳色。
最后她只能哽咽擦眼泪,发出小动物般可怜的抽噎声。
河倾月落,天将昼。
……
翌日清晨,天微微亮。
轻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意识逐渐回笼,双眸盯着头顶飘摇的帷帐帘子,昨夜记忆如同流水涌来。
身上有点重,低头一瞅,男人线条流畅的手臂正搭在她腰间,姿态有几分强势。
尝试动了动,嘶——
腰好酸……
视线上移,落在裴少疏静谧沉睡的面庞之上,俊逸长眉在安睡时少了锋利,鼻梁高挺,淡色薄唇有些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生过什么。
接着往下瞅,裴少疏的肩头烙印几个清晰的齿痕,很小很密集,是她昨夜情不自禁咬下的。
轻莺深吸一口气,扭头盯着虚空一点,想起自己还未入府时听见别人对裴少疏的评价:丞相裴少疏孤高自傲,禁欲淡漠,尤为不近女色。
忍不住又揉了揉自己的腰,轻莺欲哭无泪,心中大喊:说好的丞相禁欲呢,昨夜那个死都不停的男人是谁?!
谣言,通通都是谣言!
她被骗得好惨……
轻莺在心底嘀嘀咕咕好久,身旁的裴少疏伸手将她搂得更紧,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睛,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醒了?”
“嗯……”轻莺说话的调子软软的,跟撒娇似的,“大人累不累,要不再歇一会儿?”
裴少疏摇头,反问:“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就是腰有点酸。”
她没有说实话,岂止是有点酸,是大酸特酸!不仅腰酸,胳膊也酸,腿也酸,她现在就是一颗酸兮兮的小柠檬!
话刚落,裴少疏就上手替她揉腰,手法十分娴熟,令人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大、大人,你不能做这种事……”
裴少疏不以为然,继续替她揉着腰,颠倒黑白道:“才过去一宿就不愿意让我碰了?”
“才没有呢!”轻莺噘起嘴巴,“奴婢是不想累着大人,昨夜折腾那么久……醒来还要照顾我。”
“哦,原来是认为我弱不禁风。”裴少疏手上忽然用劲儿一按,轻莺情难自禁低吟了一声。
不讲道理,裴相简直不讲道理。
轻莺可算体会到什么叫有苦说不出,只能老老实实闭嘴,顺便往裴少疏怀里蹭了蹭。
冬日里屋外寒风阵阵,凌冽的风声敲打窗扇,衬得屋内更加安逸,二人躺在被窝里,暖烘烘得贴在一起,汲取彼此的体温。
没有任务,没有欺瞒。
摆脱了死亡的威胁,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轻莺觉得人间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此。
好想永远躺在他的被窝里。
忽然,轻莺想起一件要紧事,眉头蹙起,欲言又止望着裴少疏。
对方会意,直接问:“有事想说?”
“……大人说一开始就晓得奴婢是细作,倘若府里有其他细作,大人也知道吗?”
裴少疏没跟她兜圈子,笑了笑:“拐弯抹角的想问我是否知晓雨燕的身份?”
轻莺双眸圆睁,真可怕,这个男人怎么对什么都了如指掌啊,那她们之前暗搓搓传递情报,岂不是很傻?
“雨燕在我府上潜藏多年,之前李侍郎用不上她,就一直丢在这里没管,直到你入府她白派上些用场。”
“那……大人会处置雨燕姐姐吗?其实我们都是被李侍郎那个坏家伙威胁的,雨燕姐姐本性不坏……”
裴少疏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她对你的确还不错。”
“大人如何知道?”
“你第一次发月钱的时候托雨燕给你买一件胡姬舞裙,可还记得?”裴少疏娓娓道来,“那时候你的月钱根本不够买一件如此华丽的舞裙,是雨燕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给你添上的。”
“虽然被我没收了。”
轻莺彻底惊讶,可是雨燕姐姐从未跟她提过此事啊,也没问她要钱……原来只是单纯想帮帮她嘛。
自己傻乎乎的,居然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莫名的,轻莺眼眶浸满泪水,从前觉得雨燕姐姐人冷冷的,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只会催她完成任务,现在想想何尝不是怕她任务失败,得不到解药呢。
“大人,你能不能帮帮她……”轻莺趴在男人怀里,小声祈求。
“雨燕与你不同,她身上没有半月散这种毒药,之所以替李侍郎办事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均在李侍郎府里做事,有双亲的性命做威胁,雨燕不敢不听命行事。”
“如今李侍郎下狱,他府里很多下人也随之落难,不过前几日我已经命人寻到了她的双亲,”裴少疏说,“只要雨燕愿意,我可以将身契还给她,以后去哪里做事都是她的自由。”
轻莺眼泪汪汪的:“大人,你怎么这么好……”
“只是因为她对你好罢了,否则我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一个细作。”
她对你好,那么我愿意放她一马。
轻莺的脸颊再度泛起红晕,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裴相现在好会讲甜言蜜语,弄得人怪害羞的。
“多谢大人。”
“光嘴上谢?”裴少疏意有所指。
不懂就是傻子,轻莺顶着红彤彤的脸,亲了一口裴少疏的唇角。
他们相依偎着在榻上躺到日光明透,晨曦照亮屋子,暖橘色的光芒洒落床帏。
“我们是不是该起床了?”轻莺嘴上这么说着,手臂还圈着丞相大人不放。
“不急。”裴少疏淡淡道。
“不急”二字不知触碰到了轻莺哪根神经,她心口突然一跳,紧接着瓷白的面容如同泡进染缸,又红透了。
裴少疏垂眸凝视几眼,看透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轻莺捂着脸钻进被窝,把脑袋埋起来。
倏然,裴少疏的眼睛瞥见床头一截手绢,伸手将整条手绢从枕头底下抽出来,这方手绢他从未见过,而且摸上去不是寻常布料。
“轻莺,这是你的东西?”
轻莺探出脑袋,摸了摸自己散落的青丝,点点头:“是,之前一直匝在头发里,估计是昨夜蹭掉了。”
裴少疏目光古怪:“你把手绢缠在头发里?”
“嗯……以前照顾我的姐姐说过,我刚去仁雅堂的时候身上就揣着这个手绢,可能是我的亲人的……所以我怕丢了,才藏在头发里。”
裴少疏神情忽而变得严肃,举起这条已经些许陈旧的手绢,对准外面的日光,光线打在浅色布料上,在手绢的右下角,用半透明的丝线隐隐约约绣了一个小字。
眼睛微眯,看清了那个小字——珠。
第68章 投喂 不如多陪陪夫人
许多年前, 长安贵族世家风靡过这种绣法,把名字用半透明的丝线绣在手绢或香囊上,有福气傍身的意思, 哪怕不小心弄丢了也可以尽快寻到失主。
他幼时曾见自己母亲绣过。
故而, 这绝非一条普通的手绢。
“当时怎么没告诉我,或许有利于帮你寻找双亲。”裴少疏问。
轻莺眨巴眨巴眼睛, 有点疑惑:“手绢满大街都是呀……没什么特殊的吧, 又不是随身的玉或吊坠,奴婢留着这条手绢只是做念想罢了。”
裴少疏揉了揉她的脑袋:“能先借给我吗?”
“嗯嗯,可以的。”
谨慎将手绢叠起, 收好。
二人又窝在榻上温存片刻, 最后日头实在太亮, 轻莺才磨磨唧唧准备起身。
结果还没来得及下床, 一阵腰酸腿麻先侵袭了她, 别说是此时下榻, 能多走三步都算她厉害。
怎么办, 总不能爬出去吧?
裴少疏身为始作俑者似乎早有所料, 淡着眉眼起身,穿好自己的衣裳,对着浑身快要散架的少女无情道:“你还是好好待在这里, 不要乱跑。”
说完话, 他径直越过绣花屏风,紧接着轻莺听到一阵关门声,沉寂几息过后,她徒然反应过来,裴少疏就这么走了?!
把自己丢在榻上走了?!
刚要伸手摸索自己的衣裳,就听见门再次发出嘎吱声响, 男人去而复返。轻莺感动得眼泪汪汪,正欲撒个娇让他留下来,就看见裴少疏把她昨夜丢在角落里的婢女服饰捡起来。
“大人……”轻莺伸出手,以为对方要给自己递衣裳。
岂料男人眼皮都没眨,揣起她的衣裳抬步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解释一句。
“你的衣裳脏了,不能接着穿。”
咣当——
门板再一次合得严严实实。
轻莺摸了摸光.溜溜的自己,不敢置信对方就这么没收她的衣裳走了,倘若不是裴少疏素来正人君子,她都要怀疑他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比如画册里写的那种,要求自己屋里伺候的婢女不许穿衣裳,还得端茶倒水随时供人……
轻莺赶紧甩了甩脑袋,把一切乱七八糟的污秽画面尽数清除,裴相怎么可能是那般无耻之徒!
可是自己在屋里又不能下榻,还能做啥呢……
百无聊赖,只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打滚。经过了昨夜的崩溃与震惊,再到惊喜与感动,仿佛短短一夜经历了半辈子的剧烈情绪起伏,如今终于趋于平静。
抚摸自己跳动的心脏,一震一落格外有节奏,不由得让人感慨,活着的感觉真好。
又想,世上为何会有裴少疏这种人,倘若换了其他人,在得知她是细作的那一刻,就会杀人灭口。
可对方不仅没有趁机对她百般折磨,还对她那么好,图什么呀,图自己给他闯祸不成?
躺着躺着,她又忍不住有点小嘚瑟,唇角不自觉翘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独自待一整天的时候,门敞开一道缝隙,熟悉缓慢的脚步声再度传来,轻莺扒拉开帷帐,望见裴少疏那张清隽冷然的俊脸。
目光下移,注意到对方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饭香味儿一溜烟儿钻进帐子里。
咕噜噜。
某位少女的肚子发出哀嚎。
“好饿。”她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装可怜。
裴少疏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个搁在榻上的小食案,放在轻莺身前,把饭菜和甜粥摆上去。
转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自己的衣裳,黑色锦缎云纹的外袍,为少女披上。极深墨色本是沉闷冷厉的颜色,裹在轻莺身上却衬得她肤如凝脂,仿佛更稚嫩,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轻莺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在裴相的榻上进食,如果这是梦境,能不能一辈子不要醒。
裴少疏自然听不见她心底没出息的想法,施施然坐在榻沿,指着几道菜肴说:“看看是否可口,不喜欢我再让厨房去做。”
“吃什么都好呀。”
作为一个不怎么挑食的人,哪里敢嫌弃眼前的饭菜呀,一道色泽鲜嫩的红虬脯,一碗香气四溢的甘露羹,配上水晶饭,以及炸得酥脆的胡饼,甚至还有甜粥。
这几道菜肴绝非她吃得起的。
馋哭了。
“大人,你不会要把奴婢喂饱了宰吧?”
裴少疏忍俊不禁,伸手捏住她软乎乎的小脸,吓唬人道:“把你喂饱以后——吃掉。”
“乖乖吃饭,”食案被男人指节敲出清脆响声,“否则就把你下锅。”
轻莺努努嘴巴,才不信他的说辞,刚伸出手打算拿筷子,突然顿住,白皙脸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对面的男人似有疑惑,以为食物有问题,低下头检查一番,饭菜香气十足,没有丝毫杂质。
“怎么不吃?”
轻莺盯着自己的手,抿抿嘴唇,回忆起昨夜后半程,她实在是受不住,哭着说不来了,委曲求全问用手行不行。裴少疏拗不过她软磨硬泡,答应下来,最后累得两只小手微微颤抖,难以蜷曲。
这双手仿佛又一次燃起热度。
“还没净手呢……”轻莺吞吞吐吐,“昨夜弄脏了……不、不对,大人不脏,但是……”
裴少疏总算是听明白这小家伙脑袋瓜里想的什么,竟然一点正经的东西都没有。
傻乎乎的。
“我去打盆水给你净手?”
轻莺摇摇头:“总不能一直让大人伺候奴婢呀……显得我多丢人。”
二人目光相触,轻莺倏地红了脸,忍不住在心底埋怨自己乱说话,既不让人家端水,自己又没力气下床,这饭还怎么吃?
随后裴少疏想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解决方式,只见他握住筷子夹起食案上的饭菜,亲手递到少女唇畔。
轻莺简直要原地就着床晕厥,裴少疏居然要一口一口喂她!
眼睛瞪得圆溜溜,像是一条小金鱼。
一时忘记呼吸。
裴少疏蹙起眉头:“你打算憋死自己?”
轻莺这才回神恢复呼吸,顶着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缓缓张开嘴巴,咬住可口美味的饭菜,细嚼慢咽吞下去。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等到吃了个半饱,轻莺忽然砸吧砸吧嘴,眼睛再一次瞪大。
惨了,由于太过惊讶,没有关注嘴里的食物,直接囫囵吞枣咽下去,方才吃的东西什么味道来着……?
轻莺委委屈屈噘起嘴巴:“大人,刚才愣神忘记尝味道了怎么办?”
裴少疏撩起眼皮,不动声色俯身靠近,在少女唇角轻吻,呼吸炙热:“现在呢?”
“……甜的。”她如实答道。
他们相视一笑,转眼又吻在一起。
……
这段时日裴少疏时不时会派人送轻莺去长公主府,文敬长公主答应轻莺教她丹青,果真没有食言。
长公主府的花园内,红梅花盛放,一枝枝艳丽酩酊,远看如同烧红一片,可惜近日无雪,否则红梅白雪必定是人间佳景。
轻莺手里握着笔,小心认真地学画,全神贯注的模样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风拂过发髻,长公主手里抱着金铜小手炉,娴静端庄地坐在一旁指点,直到整幅画快要画完,她才忍不住问:“轻莺,你最近心情颇好的样子?”
“对呀,因为一想到可以永远待在相府,陪着大人,奴婢就很开心。”
从前在仁雅堂,被困在南院一个小小的角落,日复一日过着逐渐麻木的日子。那个时候她想,待在同一个地方真是无趣死了,有朝一日能逃出去的话,她要去好多好多地方游山玩水。
现在待在相府里,虽然相府比仁雅堂大的多,但是每日也就是西厢、茶寮、无尘堂来回转悠,可是她却不觉乏味,甚至每日都很期待天亮。
天亮可以看见想见的人。
长公主盯着少女亮晶晶的双眸,轻声问:“你想永远陪着他吗?”
“想啊。”轻莺不假思索。
“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可以陪他到老。”长公主暗示说。
轻莺有点疑惑:“啊?”
“只有丞相夫人才能永久陪伴他身侧。”
轻莺登时怔愣住,手里的毛笔骤然一松,墨色划出长长一道水纹,色泽夺目。
丞相夫人……
还未来得及追问,远处突然传来通传声,有侍女来报,说是崇禾公主和翰林院编修江临轩到了。
很快,崇禾公主披着一件艳丽的裘衣大步迈入花园,旁边跟着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二人身后的下人提着不少贺礼,想来是快要除夕,公主来探望姑姑。
自从上回田猎崇禾公主骑马突出重围去救探花郎,元嘉帝就把二人的婚事定下来,年后挑个良辰吉日成亲。故而他们同进同出,并不会引发议论。
皇帝赐婚,真令人羡慕。
轻莺将视线投向一对佳人,行了礼默默垂首,敛下眼睫。
“见过长公主殿下。”
“哎,轻莺你也在呀,”崇禾公主笑容明媚,转悠到她身旁,眼前一亮,“这梅花画的真好看,是长公主教的吗?”
长公主立马接过话:“这孩子天赋极佳,一点就通,本宫也没想到到这把年纪还能收一个这般出众的关门弟子。”
当着众人直白坦诚的赞扬,轻莺情不自禁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
崇禾公主素来心直口快,直接就上手捏了捏轻莺柔软的脸颊,笑着说:“怎么还害羞了呢,长公主可从不骗人,夸你就是真的欣赏你。”
轻莺心头泛起丝丝甜意。
文敬长公主年岁已高,眼睛稍有昏花,等到崇禾公主笑眯眯跟轻莺站在一起说笑,她才忍不住端详起二人。
同样的浅棕色瞳眸,面容五官差不多有六七分相似,除了气质截然相反,二人长得可真像有亲缘似的。
长公主轻转手里的小手炉,心头思绪悠远,莫非是巧合吗……?
瑟风阵阵盘桓,吹乱长安。
临近年关,朝堂政务繁多,元嘉帝忽然一病不起,卧床养病。
如今是五皇子代为监国,朝廷上下除了二皇子忿忿不平,其他大臣官员皆乐见其成。比起昏庸无度的元嘉帝,五皇子萧渐辰简直是一股清流,处理政事旷达严谨,善于用人且善于纳谏,在他监国这段时日,扫平不少从前的官员不正之风。
自然,五皇子和丞相偶尔会政见不同,各有所执,时常在早朝争论一番。
私底下有些官员暗暗揣测,将来的五皇子必定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君主,那么他跟过度摄政的丞相裴少疏又该如何相处?
自古以来权臣与君王的关系都势同水火,倘若二人对上,殃及池鱼该如何是好?
他们选择谁更能保住自己呢?
官员们纷纷摇摆不定。
结果这群人的内心戏还没撕扯完,转眼五皇子跟裴少疏一同结伴出宫门逛集市去了,小道消息一出,可谓震惊朝野。
没有预想中的龙虎相争,你死我活,这俩穿上便服跟寻常百姓似的出门玩去了,两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居然自己出门采买年货。
他们是不是疯了?!
走在街上的裴少疏和萧渐辰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并肩而行,气氛还算融洽。
五皇子身穿宝蓝色长袍,外披狐皮大氅,气色看上去别提多好,语调闲散道:“丞相不会怪我擅自邀你出门吧?”
裴少疏眉眼淡淡,寒霜若雪的神情没有太大波澜,直接道:“殿下才不是一时兴起想要逛集市,只是故意让那群官员猜不透你我的关系,看这群墙头草的乐子罢了。”
“知我者,丞相也。”
“不过有些事我不明白,丞相既然懂我,为何故意在早朝上跟我作对呢?”
裴少疏神态自若瞥他一眼:“因为殿下还不够沉稳。”
这句话很好懂,五皇子颇为无奈。
对方的意思就是:我没有故意跟你作对,因为你做的就是不对。
不愧是丞相,半点虚话都不讲。
五皇子笑吟吟:“丞相如此不给人面子,就不怕日后我找你麻烦?”
明眼人都看得出,未来大盛的君主必定是萧渐辰,跟未来的帝王过不去,这不是自寻死路?况且五皇子早就说过,若有一日他登基,裴少疏仍旧摄政过深,他会亲手除了他。
裴少疏漆黑的眼瞳望着前方热闹人烟,笑了笑:“殿下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下了朝还要替人批阅奏章吧?我有这个闲心为何不多陪陪自己的夫人,一堆枯燥无味的繁琐政事,殿下喜欢尽数拿走,我把丞相送给你做也行。”
五皇子:“……”
这副迫不及待做甩手掌柜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琢磨了片刻,五皇子终于回过味儿来,关注点落在对方口里的“夫人”二字上,恍然大悟问:“裴相打算娶妻了?”
第69章 年节 使劲摸!
除夕, 长安城落下一场雪。
银雪覆盖,苑树雕琼,风吹霏霏飘散, 一望无边际。
相府里的下人们忙着剪窗花, 贴对联,扫尘拜灶神, 忙碌准备新年的到来。桃红今日没有煮茶, 去厨房帮忙下饺子,无铭拖着几挂长长的鞭炮往檐角系,等着子时一口气点燃, 驱邪镇祟。
有人趁机偷懒, 在雪地里用脚尖写下几个大大的“福”字, 小猫儿蹦蹦跳跳走过, 留下一串清晰的小猫爪印。
入眼是一片红白交织, 轻莺披着斗篷缓缓走在石阶上, 轻轻一嗅, 风中分明很干净, 还有几分冬日寒凉,可她莫名感觉到了年味。
过年二字对她来说很陌生,毕竟记忆中的年都是在小黑屋里过的。那个时候牙婆们眼回家过年, 又怕奴隶所的人偷跑, 只好给她们备好食物,然后锁在屋子里,直到大年初二才会回来放她们出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趴在屋子的窗户上,用灵敏的左耳听外面的鞭炮声。由于距离远,不是很响, 但是很快就会传来人们的拍掌和欢笑声,仿佛就在耳畔似的。
那个时候外面的笑声让她艳羡不已。
过年要团圆,可她从来没有团圆过。
但今年不同。
“轻莺,你要是闲着就看好你的猫!我挂个鞭炮它老往人身上窜!”无铭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手里提着一串长鞭炮大声呼喊。
“什么我的猫,那是大人的猫。”轻莺忍不住哼哼。
无铭拎起白色波斯猫的后颈皮,嘁了一声:“有什么区别?”
轻莺唤了一声:“小娘子过来,我带你去找小郎君。”
“快过来。”
无铭一松手,波斯猫嗖的一下跳下椅子,他连忙长松一口气,正打算继续挂鞭炮,突然猫咪去而复返,再度攀上他的肩膀,还踹了后脑勺一脚。
于是轻莺眼睁睁看着无铭被一只猫踹下了椅子,身上还缠着圈圈鞭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呦!这是咋了!”
“拜个早年啊!我可受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别笑了,快去扶人呀!”
“无铭,我来救你!”
周围响起一片欢声笑语,大家手忙脚乱把无铭解救出来,猫儿就在大家四周跳来跳去,活跃异常。
温馨的氛围中,雪花肆无忌惮飘舞。
轻莺的唇角高高扬起,似乎被触碰到了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真好,她想。
所有人聚在一起过年,好喜欢在相府的日子。
“想什么呢?”
轻莺耳朵突然一痒,有人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
回过头,撞进裴少疏清冷干净的瞳眸,对方眼底映衬着此刻她呆呆的表情。
裴少疏立在雪中,手里握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伞面落了一层薄雪,冷玉般的手腕
一动,雪珠滚落在地。
雪景衬美人,丞相大人只是站在那里,狭长眉眼轻瞥,就矜贵若琼玉琉璃。
“大人怎么来了呀,不是说有很多官员来拜会走不开吗?”
“听见你们这里热闹,忍不住过来看看。”
他牵起她的手,摸了摸泛凉的小手:“冷不冷?”
轻莺像一块小粘糕,软绵绵窝进裴少疏的怀里,忍不住撒娇:“大人抱抱就不冷了嘛。”
如今她胆子越来越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占裴相的便宜,倒不是脸皮越来越厚,只是因为心中明白,裴相不会推开自己。
这就叫有恃无恐,恃宠而骄。
裴少疏把她搂进怀里,低声问:“给你买了一身新衣裳,要不要换上?”
新衣裳?轻莺眼睛瞬间亮起来,像只小猫咪巴巴瞅着男人。
“什么样的新衣裳?”
“过年小孩子都要买新衣裳穿,所以给你买了一件。”裴少疏揉揉她的脑袋。
轻莺心里甜甜的,嘟囔道:“可是奴婢不小了呀,多不好意思。”
“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裴少疏掐一把她的脸颊肉,“明日还要给你发压岁钱呢。”
伞撑在头顶,轻莺兴奋不已,蹦蹦跳跳跟着裴少疏去换新年新衣裳,看着比方才的小猫还欢腾。
二人走后,其余仆婢纷纷围上无铭,开始嘀嘀咕咕他们主子的小八卦。
“我头回听见裴相这么温柔跟一个人说话,千年寒冰也会融化啊?”
“语气还是其次,你们没看见他俩抱得多紧吗,青天白日卿卿我我,咱们的丞相大人变了。”
“可是也不能长久呀,以后大人还是要成亲的。”
“我觉得挺好的,轻莺多可爱呀,就是刚入府的时候傻了点。”
“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裴相怎么就突然看上轻莺了呢?”
“无铭,你不是贴身护卫吗,快跟我们讲讲呀。”
大家满怀期待看向无铭。
白色波斯猫也喵喵两声对着他叫,似乎在催促。
无铭继续爬起来挂鞭炮,踩在椅子上悠哉悠哉道:“别的我不知道,不过咱们府上大抵真的要多位夫人咯。”
此言一出,众人直接惊掉下巴。
……
暖阁里炭火温热,一道八折的描金花鸟丝绣屏风挡在中间,屏风后有少女外换衣裳,朦胧倩影若隐若现,迷离若梦。
裴少疏没有回避视线,坐在太师椅上静候少女,身旁的案几上摆着香炉,一缕一缕的轻烟袅袅摇曳,笼罩视线,使屏风后的景色更加缥缈。
满室静谧,唯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
过了一会儿,轻莺率先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有点忐忑地望向裴少疏,仔细看脸颊泛着点点桃花绯红。
“怎么,不合身?”裴少疏挑眉。
轻莺缓慢摇摇头:“特别合身,大人怎么知道我衣裳的尺寸?”
“摸过。”他言简意赅。
“……”
轻莺的脸彻底熟透。
“怎么还不出来,嫌弃新衣裳不好看?”
“不是的,只是没想到大人给我买了一身这么红的衣裙……”
“过年就是要穿红。”
话音落下,轻莺终于含羞带怯地走出来,艳红若石榴的裙摆随着步伐摇动,荡起层层波浪,如同风吹过落日晚霞,呈现一片灿烂的火烧云。
明媚极妍的色彩穿在乖巧的少女身上,反倒是有几分反差感,红色很衬她,不过他更希望能见到轻莺在另一种场合穿正红色。
令人有些迫不及待。
轻莺踱步来到裴少疏面前,莞尔一笑:“大人,好不好看呀?”
裴少疏故意反问:“你说呢?”
“大人买的都好看。”
“其实奴婢也想看大人穿红色。”
轻莺只见过裴相穿黑白两色的衣裳,官服是厚重的深紫,除此以外就只有探望长公主的时候对方会穿清雅点的衣裳,平日里甚少得见。
但是红这种过分明艳的颜色,裴少疏碰都没有碰过,不对,他头顶的发冠是红玉镶金的。
好想看裴相穿一身红呀,也不知是何模样。
心里正念叨着,裴少疏突然用别有深意的眼神凝视着自己,语调认真,含着明显的笑意,似乎颇为期待:“你会看到的。”
轻莺心脏倏然一跳。
视线投向窗外,日头逐渐西沉。
白昼过渡昏黄,沉沉云压暗。
转眼夜幕悄然而至,漆黑若黛,烟火拖着长尾巴,在天边绽放光芒。
抬头仰望天上绚烂的烟火,轻莺高兴地满院子撒欢儿,身边还陪着一白一黑两只猫作伴,彩色光芒落在她脸颊,弯弯的眼睛感染冰冷的雪花。
少女身后拖着长尾斗篷,白色波斯猫趴在斗篷上,轻莺往前跑,它就被拽着在雪地里滑,后面一只小黑猫在雪堆儿里翻滚。
生动且鲜活。
笑声银铃般传进耳朵,裴少疏立在廊柱下,始终目带温柔地紧随少女。
突然间,她小跑来到裴少疏身边,黏黏糊糊抱了上来,笑眼弯弯说:“大人,你是第一个陪我过年的人。”
“以后陪你过每一年。”裴少疏淡淡道。
“真的吗?大人可不许食言。”
裴少疏说:“我何时骗过你?”
“骗过!”轻莺瞅了瞅四周无人,气鼓鼓翻旧账,“大人每回都哄我说最后一次……结果还越来越凶……”
“我现在走路这么慢都是大人害的……”
说话愈发直白。
裴少疏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嘴巴,把她捏成扁扁的小鸭子嘴,敛眉低声:“那你怎么不推开我?”
“……哼。”轻莺红着脸不说话,她才不会承认是因为很舒服。
啪啪噼里啪——!
远处猛然响起一阵鞭炮声,随着无数声鞭炮此起彼伏燃响,院外好多人呼喊着过年啦过年啦,齐刷刷边跑边嚷嚷。
轻莺头一回近距离听鞭炮声,吓得一哆嗦,很快有一双手替她捂住了两只红彤彤的耳朵,裴少疏与她面对面而立,替她捂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
手掌温热。
雪花飘落头顶,变成晶莹的小雪珠。
仰头可以看见男人锋利流畅的下颌,雪花沾在脸庞很快消融,分明是清冷出尘的模样,却让轻莺心里暖意十足。
霎时天地皆寂静,轻莺张了张嘴巴,在喧嚣中对他说:“大人,新的一年要万事胜意,长乐未央。”
这是她连夜从书上翻到的祝福词。
裴少疏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有你才能如意。”
她笑了起来。
啪啪噼里啪啦——
直到府内的鞭炮声减弱,二人才回到暖阁之中,屋里案上有温好的屠苏酒,以及各式各样的饺子,热腾腾冒着气。
岁末饮屠苏,可以祛风散寒。
轻莺娴熟地为裴少疏斟酒,虽然她没有正儿八经过过年,但是听府里的人说除夕夜都是要喝屠苏酒的。
裴少疏却将杯盏推到她面前:“年纪小的先喝。”
“咦,还有这种说法吗?”
“自然。”
“嘿嘿,那就不客气啦。”
轻莺端起酒杯,先是试探着尝了一口,发现比之前喝过的汤药好喝得多,于是慢慢饮尽,杯空见底。
喝进胃里暖乎乎的,嘴里还残留一丝回甘,还想再喝。她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像小鸟啄食似的,一点一点品味,不知不觉喝下好几盏。
药酒虽不易醉人,但到底是酒,像轻莺这种几乎没碰过酒的人,饮下如此之多想不醉都难。
眨眼的功夫,轻莺双颊泛起酡红,眼睛迷蒙水雾,愈发迷离恍惚。
嘴里嘟嘟囔囔:“嗯……真好,天上会有星星吗?烟火在天上绽放会烫到星星嘛……?”
“轻莺,喝醉了?”裴少疏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才没有!”轻莺噘起嘴巴,“奴婢又不是大人,喝醉了说些醉话还欺负人!”
“我才不会喝醉呢!”
看来是真醉得不轻。
裴少疏饶有兴味:“我怎么不记得欺负你?”
轻莺醉得说话含糊不清,执着地叉起腰争辩:“你你你!你喝醉后喊我小狗,还摸我的屁股!不许我上床!我记得清清楚楚,休想抵赖!”
“原来如此,你可以报复回来。”裴少疏好整以暇。
报复回来?轻莺意识迷迷糊糊,好半天才用自己慢半拍的脑袋瓜想明白,水盈盈的漂亮眸子盯着丞相大人好久,缓缓道:“那我也要摸你……还要在你的床上打滚!”
裴少疏坐在那里伸出手,傻乎乎的小醉鬼就投怀送抱扑过来。
扑进怀里以后,双腿跨坐男人腿上,轻莺露出凶狠的表情,伸出两只小手开始在裴少疏身上乱摸一通,边摸嘴里还不忘放狠话:“哼,我要狠狠报复,使劲摸!把你摸透!”
裴少疏故意抬腿颠了颠,忍住笑意:“摸完以后呢?”
轻莺被颠得身子晃了晃,而后继续凶狠:“然后去你的床上打滚!”
“可以两个人一起滚吗?”裴丞相一本正经问,嗓音低沉磁性。
“你先把衣裳敞开,我要摸里面!”轻莺醉得神志不清,双手扒拉着男人前襟口。
第70章 醉晕 丞相夫人?
裴少疏一动不动:“不会。”
“大人怎么也变笨了……”轻莺脸颊酡红, 说话声音黏黏的,“……脱衣裳都不会。”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轻莺醉意朦胧, 凭心而动, 手直接顺着襟口探进去,摸到右胸口的时候, 掌心浮动铿锵有力的心跳。
她的脸更红了。
手搁在袍子里游移大半天, 越摸轻莺越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跟她被欺负的时候不一样?哪里不对呢……
当时的情形好像是……
皱着眉头深思,倏然抬起浅棕色的眸子, 划过一丝亮光, 她恍然大悟:“大人, 你怎么都不反抗, 也不羞愤啊?”
“你想让我怎么样?”裴少疏神态自若。
“你得挣扎呀!”
丞相大人十分听劝, 立马装模作样推了少女两下, 力气大到对方连肩膀都没歪一下。
他还不忘配合道:“别碰我。”
语调四平八稳, 不起半点波澜。
“……”
是这样吗?轻莺迷迷瞪瞪有点晕,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
“哼,知道怕了就好。”她扬起脑袋, 决定想不通先不想。
醉酒后的轻莺比平常还要好骗, 说什么都信,哪怕再离谱的举动在她眼中都可以变得合情合理。
裴少疏不动声色,视线一瞬不瞬盯着轻莺两片如樱粉嫩的唇,眸色暗了暗。
忽然想试试她能醉到何种程度。
“轻莺,这个酒有点烫。”
“啊?”轻莺脸醺红,关切问道, “烫到你了吗?”
“嗯,”裴少疏说,“嘴巴有点疼。”
轻莺顿时着急,一把捧起他的脸:“那怎么办呀,要不要我去找药涂一涂?”
“不用,亲一亲就能好。”裴少疏脸不红,心不跳。
“真的管用?”
裴少疏颔首,用漆黑深邃的双眸认真望着担忧的小醉鬼。
见状,轻莺顾不上思考,径直堵住了裴少疏的嘴唇,吻在一起,笨拙地撬开齿关,想要为他减轻疼痛。
哪怕亲过无数次,轻莺仍旧生涩如初,很快便被男人反客为主,吻得更深,淡淡的酒香彼此纠缠,唇瓣摩擦之间仿佛起了火,滚烫炽热,令人沉沦其中。
一个吻令他们抱得更紧,裴少疏忍不住想,以后绝对不能让轻莺喝醉——太好骗。
暖阁内熏笼燃得正旺,暖气挤满屋子,以至于紧紧相贴亲吻的二人薄汗微出,汗水濡湿鬓角,轻莺很快气喘吁吁,半软在丞相大人怀里。
她趴在人怀里小声问:“烫到……还疼吗?”
裴少疏垂首吻她发间:“不疼,轻莺好厉害。”
小醉鬼好哄得很,一听夸奖尾巴都要翘上天,笑眯眯嘚瑟:“那是自然,我最厉害了,永远保护大人。”
裴丞相浸染朝堂多年,见识到多少阴谋诡计,明枪暗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信誓旦旦说要永远保护他。
“永远”二字便是海誓山盟。
“这可是你说的,永远保护我。”他收紧手臂。
“可是……奴婢好像不能永远陪在大人身边……”轻莺窝在他怀中声若细蚊,眼帘低垂,似有落寞笼罩。
裴少疏忽而变得严肃,垂首凑近:“为何不能?”
“就是不能……”轻莺脸颊布满彤云,醉得有些犯困,轻轻打了个哈欠。
“所以你是打算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是什么意思呀?”轻莺茫然。
裴少疏捏捏她的脸:“就是不打算要我了。”
“才没有!”轻莺当即反驳,“可是……可是长公主殿下说只有丞相夫人才能永远陪着大人……奴婢又不是。”
长公主从小养育裴相长大,相当于她的半个父母,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公主必然想挑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做儿媳妇儿。
到时候他们天赐良缘,出双入对……一想到此处,轻莺酒醉得更厉害,头晕晕的。
“就因为这个闷闷不乐?”
“嗯,是不是有点没出息……”
裴少疏低头在她唇角咬了一口:“那你可愿成为我的丞相夫人?”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轻莺蓦然睁大双眼,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视线相触,裴少疏深若寒潭的眼底没有半丝玩笑之意,轻莺恍惚意识到,对方好像是认真的。
震惊之余,轻莺醉意上头,没来得及作答,扑通晕倒在裴少疏怀中。
“……”
窗外碎雪满地,渺渺远处传来炮竹声响,旧岁已过,昭示着新的开始。
裴少疏收回目光,将怀里少女环抱更紧。
心想,再也不让她喝醉。
……
翌日天明,日光斜飞入帷帐。
清透日光穿过帘帐照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之上,细腻肌肤镀了一层金色光晕,她静静睡在榻上,宁静精致,像是误入人间的仙子。
轻莺用胳膊遮住眼睛,抵挡刺目的光线,动了动身子,没有寻到温暖的怀抱,嗯……?她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没有见到裴少疏的身影。
不是休沐日吗,怎么大清早就消失?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轻莺揉了揉有些疼的脑门,似乎是因为昨夜喝醉酒才不舒服。
她慢悠悠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裴少疏的屋里,旁边是一扇绣花大屏风,这里是砌雪院。不对呀,依稀记得昨夜他们在暖阁一同赏雪饮酒,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为何完全没印象。
沉思良久,轻莺忽然抬头,难道是昨夜喝醉酒把一切都忘了?
轻莺躺回榻上,蒙上被子开始回想昨夜的经历,直觉告诉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发生,不可轻易遗忘。
被窝太过温暖,不知不觉再度沉入梦乡,睡梦中,轻莺窥见一个朦胧不清的轮廓,清冽好听的声音跟裴少疏一模一样。
“那你可愿成为我的丞相夫人?”
倏然,轻莺睁开眼睛,神态分外清醒,摸了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
是梦吗?可是为何像真切发生过似的……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疯了吧,她居然都敢在梦里肖想自己成为丞相夫人!
简直胆大包天!
轻莺捂住脸,梦中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
要不再睡一会儿清醒清醒?
直到日上三竿,轻莺从榻上爬起来,把昨日收到的新衣裳叠好,宝贝般亲了亲,又穿回了相府的婢女服饰。
走出门,外面白茫茫雪景,地上铺了一层炮竹燃爆过后留下的红碎屑,隔几步就会有,可见昨夜有多少人在放鞭炮庆贺。相府有规矩,年节人人皆可燃放爆竹烟火,主子下人一同迎接新一岁到来。
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扫雪,凑近一瞧,竟然是柳绿。
每次遇见柳绿都会被冷嘲热讽,不过现在的轻莺特别有底气,径直走过去,果不其然,刚靠近就听见柳绿不紧不慢开口。
“我有时候真的不懂,裴相到底在偏袒你什么?”
柳绿说话不像往日那般尖酸刻薄,反倒是真心感到疑惑,用一
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轻莺,看得轻莺头皮发麻。
“你在说什么呀?”轻莺眨着无辜的眸子。
“明知你是个细作,还百般宠爱,”柳绿柳眉颦蹙,“裴相真有那般喜爱你?”
轻莺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脚,嘴唇颤抖:“你……你怎么晓得我的身份?谁……谁告诉你的?”
“你上次拿鹤顶红想加害裴相的时候我看见了,还偷了你的密信交给大人,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可是他却让我不要声张此事……我实在是不懂!”
句句入耳,清晰分明。
鹤顶红。
此事过去太久,轻莺自以为裴相不知道这一出,反正她早已把毒药换成春.药,可是柳绿却说裴相看见了那封密信……
岂不是表明她端进去的那碗参汤,裴相早就知道里面放了东西……那他为何还要喝,就不怕自己真的毒死他吗!
轻莺步子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心绪繁乱,皱成乱七八糟一团。
柳绿眉头皱得更深:“你自己干的事不会不承认吧?”
“我没有不承认。”轻莺握紧拳头,双目灼灼睨着柳绿,“密信的确是给我的,但我从来没有害过裴相。”
“我宁愿自己死,也绝不会害他。”
许是轻莺的神色过分率直,还有几分豁出命去的执拗,柳绿登时愣住,好半晌没说出话。
“……嘁,反正裴相也没把你怎么着,就当是吧。”柳绿心里早已相信轻莺没有真的谋害裴相,否则不可能活到现在,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呛她两句,毕竟习惯刻在骨子里已然根深蒂固。
就算全相府都喜欢轻莺,她柳绿也绝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绝不。
柳绿抬步欲行,忽然身后有人开口叫住她。
轻莺声音轻轻的:“那个……谢谢你。”
“你有病?”柳绿翻了个白眼。
“就当是吧。”轻莺莞尔。
一阵风拂过,吹动少女长长斗篷。
穿过清池,轻莺来到无尘堂,手里没有端茶,直接敲响书房的门,随着里面应声,她有点忐忑走进去。
燃着炭火,轩窗半开,几缕冷风吹进屋内,不至于太过闷热。
裴少疏难得没有处理公务,而是在静心看书,望见神色有异样的少女,长眉一凛。
“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
轻莺迈着小碎步跑过去,没有拐弯抹角:“大人看到过李侍郎让奴婢给你喝鹤顶红那封密信?”
原来是此事。
裴少疏淡淡颔首承认。
“那你还喝!”轻莺急了,头一回凶巴巴对着丞相大人吼。
那双圆滚的眸子里泛起红血丝。
裴少疏勾着她的手,把人抱进怀里:“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真的给我下毒。”
“万一呢……”轻莺眼眶里的泪水打转,鼻子酸涩难言,“那个时候不完成李侍郎的任务,可是会死的……你怎么敢赌……”
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砸到裴少疏的手背,温温热,晕洇开来一片水渍。
“别哭,我的体质特殊,很少有毒药能要我的命。”裴少疏伸手替她拭去泪珠,脸上溢满心疼之色。
“我才不管是不是特殊……你就是在冒险……”轻莺气得直掉眼泪。
裴少疏捧起她的脸,低头亲了亲少女湿漉漉的睫毛,替她一点一点吻去眼角泪珠。轻莺双臂圈住男人的腰,委委屈屈抽噎不停。
看着可怜得紧。
“我发誓以后不会轻易涉险。”裴少疏对着她认真承诺,坚定且恳切。
轻莺伸出一根小手指,举到裴少疏面前,对方愣了愣,似乎没懂,她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小声说:“拉个勾就信你。”
一声低笑滚过耳畔,丞相大人伸出自己的小指与轻莺的指头勾在一起,前后晃了晃,对面沾着泪痕的少女才露出笑意。
爱哭却好哄。
裴少疏没忍住,低头又吻了上去。
二人在书房情意缱绻,突然门扉从外面敲响,听脚步不像是无铭。
外面的人很有规矩,只敲三声作罢,随后板板正正禀报:“禀大人,那两个人带到了,此刻在正厅。”
裴少疏对着外面说:“好,你去给那个娘子上茶,另一个你知道该怎么办。”
“属下告退。”
轻莺听得云里雾里,乖巧道:“大人是否要出去见客,奴婢先行告退。”
“不必,”裴少疏拽住她的手腕,“你随我一同去。”
“啊?”
正厅见客一般轮不到她这个书房的婢女奉茶,大多数时候都是无铭伺候客人,为何突然要带自己过去?
难道要见的人跟她有关吗?
“之前你说自己是被一个姓林的牙婆养大的,小时候有一个贴身照顾你的姐姐,后来她独自逃出了奴隶所,无缘再见,”裴少疏不紧不慢解释,“如今这两个人都已寻到,我们去见一见可好?”
轻莺惊讶睁大眸子,霎时间,旧事如同潮涌,泛滥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