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身世 你的女儿尚在人世

    相府正厅, 气势宏阔,正中央上悬匾额,下侧紫檀条案, 两端东瓶西镜, 山水砚屏摆在案几之上,最末端放着花几, 盛有白梅若雪。

    无人坐上首, 仍旧压迫感十足。

    客座上此刻端坐着一位忐忑不安的小娘子,她装束简单,一身朴素粗布衣裳, 手里端着府里下人给上的茉莉茶, 一昧低头饮茶, 不敢四处乱瞟。

    而大厅中间地上跪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婆子, 她头发蓬乱不堪, 眉毛竖起来, 身上也破烂, 似乎刚经历一场逃窜。

    自从有人通风报信说仁雅堂被朝廷发现, 她就连夜逃出长安,岂料跑出去没多久,一伙官兵就上门把她逮个正着。

    她尝试装疯卖傻, 这群人丝毫不客气, 直接把她押送回长安。紧接着就把她送来了相府,为何是相府,难道她这么个小人物,还值得当朝丞相亲自处置吗?

    更令人疑惑的是坐在位子上喝茶的那个小丫头,跟自己一同进门,待遇却大不相同, 而且她看起来颇为眼熟,好似从哪儿见过。

    “淇芳姐姐!”

    随着声音传来,淇芳随之望过去,闯入眼帘的是一张玉貌花容的小脸,她提着裙摆朝自己跑过来,看上去很是惊喜。

    淇芳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个人,看上去是挺眼熟……

    轻莺跑上前,一把抱住淇芳,嘴里欣喜:“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淇芳姐姐!你还记得吗?”

    “我是轻莺呀!”

    淇芳愣了愣,表情由一片空白慢慢变化,不确定问:“你是仁雅堂的那个小不点?”

    “是我呀,小时候你经常照看我的。”

    淇芳总算是想起来:“都长这么大了,对不起呀轻莺,当年逃跑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上你……”

    “没关系的,我与姐姐本就没有亲缘关系,何必内疚呢?”

    “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懂事。”她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时跪在地上的婆子双目圆瞪,嗓音沙哑:“轻、轻莺,你不是被卖去李侍郎的府上了吗?不对……李侍郎已经被抄家了,你怎会在相府?”

    轻莺看见姓林的牙婆还是会有点发怵,手足无措地转过头,三人皆朝同一方向望过去——

    裴少疏身姿仪然,面色冷淡,走过来如凛冬寒风过境,视线下瞥,轻蔑地扫过战战兢兢的牙婆。

    浑身发抖的牙婆一见对方的气势便猜到此人身份,忙不迭趴伏在地磕头:“罪妇见过丞相大人!”

    一旁的淇芳怔了怔,也急忙向裴少疏行礼,同时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向轻莺求助。

    到底怎么回事啊?

    轻莺伸手扣住淇芳手背,安抚她不要惊慌。

    裴少疏冷眼瞧着地上叩头的婆子,语调如寒冬腊月的冰水:“既知自己有罪,就把罪行一一说个清楚明白,倘若有一丝隐瞒,我相府亦不缺刑罚。”

    听见刑罚二字,牙婆吓得登时浑身瘫软,双腿抖如筛糠,哆嗦着齿关:“大人、大人开恩啊,罪妇也是听命行事,这些年赚的银子都进了东家的袋子,罪妇、罪妇没得多少利啊!”

    “你们仁雅堂偷了多少百姓家的稚童,你应当心中有数。”

    牙婆努力为自己辩解:“可是堂里有些孩子是捡来的……还有被自己父母抛弃的!也不全是拐来的……这也算是救人一命啊!求大人网开一面吧!”

    淇芳在一旁听着,直抹眼泪,仿佛记起了最不愿回忆的经历,咒骂道:“我当初宁愿死了,也不愿被你关在院里折磨!”

    若非此时身在相府,她定然上去狠狠踹这个王八婆子一脚。

    这些黑心鬼干尽恶事,居然还试图洗脑自己这是在行善!厚颜无耻到令人发指。

    牙婆还在不住地求饶推脱。

    “我问你,可还记得轻莺当初如何来到仁雅堂的?”裴少疏眉目骤然锋利,如刀子割过牙婆虚伪丑陋的嘴脸。

    牙婆扭头看向轻莺,陷入了深深沉思,大半晌后吞吞吐吐说:“她、她是被一个婢女送到罪妇手里的,真不是罪妇偷来的呀!请大人明鉴!”

    “说仔细,什么样的婢女?”裴少疏声线冷硬。

    “罪妇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婢女大抵是疯了,身上还有伤口,疯疯癫癫嘴里说着什么我要报复,让你的女儿也尝尝人下人的滋味……然后就把孩子丢过来,说什么处置随我们……”

    “那个婢女扔完孩子就满口疯话跑了!”

    轻莺默默听着,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那个婢女可有什么特征?”裴少疏又问。

    牙婆摇摇头:“罪妇年纪大了,哪里还记得十几年前的事啊……要不是那个婢女实在是疯癫无状,我也不可能记这么久……”

    旁边的淇芳突然开口:“民女记得……那个婢女穿着蓝白相间的半臂襦裙,头上插着朱砂簪子,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裴少疏皱起眉头,陷入深思。

    忽然间,他抬起头,脸上出现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只流露一瞬很快掩盖下去。

    走到牙婆面前,他居高临下望着脚下为自己开脱的人,声音冷厉对着下属道:“把这个人带下去,送到官府的奴隶院,别让她轻易死了。”

    牙婆骤然惊恐,她自然听得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把她送到奴隶所受尽折磨,但不会让她轻易解脱……

    送到那种地方等待她的就是生不如死。

    “大人!丞相大人开恩啊!”

    “罪妇罪该万死!要不还是赐我一死吧!”

    “求大人开恩啊!”

    很快有人将她拖下去,声音逐渐消失堂中。

    寂静无声,呼吸声尚浅。

    淇芳望着折磨了自己半辈子的人得到报应,痛快不已,不免用感激的眼神看向这位丞相大人。

    轻莺还有些发怔,说实话她想过自己究竟为何会到仁雅堂,可能是被骗来的拐来的偷来的,又或者是父母不要她了……

    但从方才牙婆的话里,大抵可以推断出,是有人为了报复她的父母将她送到奴隶所的。

    这算父母债子女偿吗?

    她的亲生父母……会是恶人吗?

    轻莺有些害怕,本能地望向裴少疏,只要有这个人在,就有安全感。

    “你要跟旧友叙旧吗?”裴少疏眼神温柔问道。

    这种时候她更想自己静一静,于是扭头对淇芳说:“淇芳姐姐,改日我再去看你,今天我有点累了……”

    淇芳虽不懂到底发生何事,但她看得懂二人之间的氛围,丞相裴少疏和轻莺之间似有情意流动。

    这种时候打扰的确就不懂事了。

    “嗯,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淇芳对着裴少疏施礼,“民女告退。”

    “来人,送淇芳娘子出府。”

    等人走后,轻莺红了眼眶,猛地扑到裴少疏的怀里,声音断断续续:“大、大人,真的还要找吗……?他们会不会没那么好……”

    裴少疏拍拍她的背,轻声哄着:“我已经有眉目了,但需要去最后核实,倘若你的亲生父母想见你,你愿意吗?”

    “大人猜到是谁了?”轻莺忽然很疑惑,能让裴相认识的人家必定不凡,难道是朝里某位官员?

    “他们是坏人吗?”轻莺有点可怜地瞅着他。

    “从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裴少疏淡淡道,“至少现在已经悔改了。”

    “那……也行。”

    裴少疏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说:“那你乖乖待在家里,我出一趟门。”

    出门去见谁已经不言而喻。

    轻莺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我等大人回家。”

    “不过……他们若是不想认我,就算了。”

    裴少疏心疼不已,低声说:“不会的。”

    ……

    天幕飘起细雪,纷纷扬扬落在车顶,雪花顺着穗子融化,滴落成晶莹水珠。

    套好马车,裴少疏说了个地点,车夫明显有些惊讶,讶异过后老老实实驾车。

    雪地难行,车轮缓缓滚动。

    裴少疏坐在车中,淡如雪的瞳眸微抬,望向雪霏霏的车厢外,家家户户过年,甚少有人出门,因此长街寂寂,分外清冷。

    很快马车停于门前,掀开车帘,裴少疏抬目望向辉煌肃穆的高宅,府门挂着曈曈灯笼,正中央牌匾描金大字,乃先帝亲题——洵阳王府。

    这是洵阳王在长安的宅邸。

    王府门房见到丞相纷纷惊讶不已,正是年节,裴丞相莫不是来拜年的?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几个眼疾手快的下人连忙去通禀,其中一个门房赶紧为裴少疏撑伞,迎他进门。

    裴少疏问:“王爷和王妃可在府内?”

    门房答道:“王爷进宫陪同病中的陛下过年,一时片刻难以回府,不过王妃和世子正在府中。”

    入府后,裴少疏视线不留痕迹瞥过经过的婢女,她们身穿蓝白相间的裙装,外面罩着披风,头顶簪着朱砂发饰。

    跟淇芳描述中一模一样。

    王府仆人的统一服饰一般不会轻易改变,再加上洵阳王府的确“死”过一个孩子,真相几乎已在眼前。

    步入正厅,洵阳王妃作为主人亲自接待客人,世子萧明帆也在此等候。

    过年本是团圆的日子,二人都不明白裴丞相为何突然造访,莫不是宫里出了事?

    洵阳王妃柳雪娥着一身端素墨绿,面色和善,脸带温和笑意,手腕常年戴着一串古朴佛珠,整个人散发出浓厚的庄重气质。

    自从丧女以后,这些年洵阳王妃一直吃斋念佛,年轻时的跋扈烈性早已散得一干二净,令人闻之唏嘘。

    她笑了笑,眼尾已有皱褶:“不知丞相今日上门可是有要事找王爷相议?”

    裴少疏有礼道:“此番前来不为公事,而是事关王爷与王妃家事,慎重起见,晚辈不得不来亲自确认,倘若叨扰王妃与世子,还望见谅。”

    一番话落下,柳雪娥更加疑惑,什么大事值得大过年跑过来?便道:“丞相快入座。”

    “来人,上茶。”

    几人坐下,下人们依次上茶,萧明帆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开口道:“这是我从洵阳带来的茶叶,不知裴相是否喝得惯?”

    裴少疏莞尔:“世子殿下亲自挑的茶,必定是极品。”

    “丞相谬赞。”

    萧明帆摸不着头脑,今日裴少疏对他也太过和颜悦色,笑得简直……温柔似水。就算联手坑了太子一把,他俩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无事献殷勤。

    大有问题。

    “不知丞相来我王府究竟所为何事?”洵阳王妃落落大方,温声询问。

    裴少疏顿了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若我没记错,王妃十几年前丢过一个女儿?”

    提到“女儿”二字,洵阳王妃脸色骤变,几乎绷不住表情,手里的茶盏攥到手指麻木。

    心脏疼如剜肉。

    萧明帆皱起眉头,厉声道:“裴少疏,你大过年的来我家找不痛快?”

    没等他发火,裴少疏紧接着又撂下一句惊雷般的话语。

    “她的后背是否有一块胎记,形状若扇贝?”

    洵阳王妃登时愣住,神经仿佛冻结,颤抖着说不出话,萧明帆一见自己母亲的模样,便知道对方说对了。

    “你、你如何得知?”她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裴少疏立马扶住她。

    裴少疏从袖口掏出一块

    手绢,递到她手中,王妃眼神震颤,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视线在触及那透明丝线绣的“珠”字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她当年亲手给女儿绣的。

    怎么会在裴少疏的手中……有一个几乎不敢相信的念头在脑海盘旋,王妃喉头哽咽,生怕自己问出口梦就会醒来。

    这些年做过无数次的梦,会又一次破碎吗。

    萧明帆牢牢扶住自己几乎站不稳的母亲,替她问:“这个手绢从哪里来的?”

    裴少疏尽量把声音放轻:“王妃,你的女儿尚在人世。”

    轰的一声,洵阳王妃脑海中一阵轰鸣,思绪难以串联成线,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她的女儿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她没有死!

    “她、她如今在何处……”王妃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祈求地抓着裴少疏的胳膊,“丞相……我这一生没求过谁,求你告诉我,我的女儿在哪里……”

    “王妃,你先不要激动,”裴少疏扶着她坐下,轻声安慰,“她如今在我府中,不会出任何差池。”

    裴少疏怕一口气说太多刺激到王妃,便缓了缓:“这个珠字可是郡主的原名?”

    洵阳王妃握着手里的手绢,指腹细细抚摸丝线,一滴泪无比珍视地落在那个“珠”字上。

    “我、我的女儿出生时,我与王爷为她取名明珠,萧明珠。”

    满怀无数期待而生,洵阳王府的长女,王爷与王妃珍爱的掌上明珠。

    第72章 相认 想见,想见很多年了

    “母妃, 你先不要着急。”萧明帆抚着她的后背,耐心关切着。

    洵阳王妃柳雪娥望着裴少疏,期待着对方开口。

    裴少疏犹豫再三,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当年洵阳王妃动辄打骂仆人婢女, 致使一个贴身婢女偷偷抱着小郡主出门,为了报复, 将郡主送给了牙婆, 牙婆又将人抱去了奴隶所仁雅堂。

    郡主长大后又被奴隶所卖给李侍郎,李侍郎为了讨好当朝丞相,把人送到相府。

    机缘巧合之下, 得到了身份线索, 又找到当年的牙婆佐证, 一切水落石出。

    裴少疏说话很慢, 生怕哪一句太重刺激到敏感的王妃, 当然了, 轻莺被送到相府做细作这种事自然没有提。

    王妃就这么听着, 泪水纵横脸颊, 几乎肝肠寸断。

    前段时日朝廷大肆查封私人奴隶所,当时有很多受苦的孩童被救出来,她听说时便觉不忍, 回府以后念了一宿经文。却没想到, 她的女儿竟然从那种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年轻之时任意妄为,伤害了很多无辜之人,她自认有罪,可是上天惩罚为何要降到她的女儿头上。

    她宁愿用自己去赎罪,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诸多苦楚,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挣扎求生。

    她错了, 真的知错了。

    萧明帆在一旁听着亦是心痛万分,此时他已经明白裴少疏口里的郡主是轻莺,难怪自己见她第一面就心生亲切,原来他们竟真是血亲……

    他懂事时就知道自己并非长子,只是家里的父亲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姐姐,后来渐渐打听到一些往事,才知道自己的阿姊早已不在人世。

    毕竟当初那个婢女溺亡在河水中,所有人都以为她抱着小郡主同归于尽,谁又能想到小郡主根本没有死。

    方才裴少疏的话隐藏了许多真相,可萧明帆心里清楚明白,轻莺是作为细作被送到相府的,身上曾被下过毒药,而且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导致一只耳朵失聪……

    这些苦痛,裴少疏怕他的母亲知道后失控,都隐去没有提及。

    轻莺从小到大受的苦不计其数,却仍旧长成了单纯善良的模样,如同一株顽强的小草,在山崖的缝隙迎风生长。

    一想到此处,萧明帆的心脏仿佛插满了刀刃,疼得鲜血淋漓。

    “丞相,可否带我去见见她?”洵阳王妃嗓音干涩。

    “我可以回府带她过来。”裴少疏略有担忧望着摇摇欲坠的王妃。

    王妃摇摇头,声音沙哑:“我去见她,我亲自去……把她接回家。”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她。”

    裴少疏颔首:“那好,我们走吧。”

    临走前,王妃派人进宫给洵阳王递了一封急信,随后带着萧明帆前往相府。

    天凉风冷,头顶飘雪纷飞。

    路上马车行得很慢,洵阳王妃坐在车厢内,望着帘外白茫茫的天地,心脏与四肢都仿佛结了冰。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竟然开始惶恐,不知该如何面对在外受苦多年的女儿。

    她的苦难,全部都是她造成的。

    她会怨恨自己这个母亲吗?

    这时一只手抚上她颤抖的手背,萧明帆似乎看透她内心的惧怕,温声说:“母妃,我见过阿姊,她很善良很心软,不会生你的气的。”

    “嗯……”洵阳王妃擦干眼泪,继续眺望远方。

    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她抿紧唇,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很快,相府已至。

    裴少疏对王妃说:“王妃,我想先把这件事告诉郡主,否则突然带你见她,我怕她会紧张。”

    “自然,有劳丞相了,”洵阳王妃敛下眉眼,声音哽咽,“丞相大恩,我洵阳王府上下铭记于心,来日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少疏笑了笑:“王妃言重了。”

    于是下人为王妃和世子引路去正厅稍作歇息,裴少疏则前往无尘堂,若没猜错,轻莺此刻应当在茶寮。

    穿过池塘,清池结了一层薄冰,雪花覆盖一层又一层,裴少疏望着冰凉池面,心想,过了年就是春。

    春天冰雪消融,温暖即将降临人间。

    他轻手推开茶寮的门,一束光顺着门缝钻进室内,少女蹲坐在炉旁,手里握着茶碾,心不在焉地一块一块掰茶饼。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茶寮里长了一朵青荷色小蘑菇。

    “轻莺。”

    小蘑菇听见熟悉的嗓音立马抬头,站起身快步来到裴少疏面前,寻求依赖般抱了上去。

    柔软的脸颊蹭在男人胸膛,无辜的浅棕色眸子眨着,眼尾泛着点红。

    “大人,你找到他们了吗?”她说话带着零星鼻音。

    裴少疏察觉到轻莺的不安,搂住她拍了拍,轻声说:“嗯,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并且你见过。”

    “奴婢见过?”轻莺懵了,“可是我没见过多少人呀……”

    从小到大她都待在仁雅堂,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来到相府以后除了陪裴相出门,也甚少见人,一时间还真的猜不到。

    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吗?

    “是谁呀?”

    “你可还记得中秋夜,我们在寻月楼望见洵阳王妃和世子一同逛灯会,那时候我给你讲过王妃长女的故事?”

    轻莺登时怔住,那段故事她模模糊糊记得,婢女抱着小郡主出门,溺毙在河中……难不成……

    她的眸子骤然睁大,脑海一片空白。

    身旁的男人没有惊扰她,静静等着她缓神,不论是谁,突然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都会惊慌无措,紧接着陷入茫然。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温度传递给少女。

    轻莺先是僵在原地好久,而后渐渐放松紧绷的肩膀,好多从前未深思过的奇怪感觉浮现心头。

    初次见萧世子就觉得他亲切,后来在寻月楼见到王妃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不是错觉,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孤身多年,乍然告诉她亲生父母找到了,轻莺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既激动又胆怯,分明是高兴的,却又无端踌躇。

    总之就是心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裴少疏见她稍稍冷静下来,才缓缓开口:“王妃与世子已经到相府,要不要出去见他们?”

    “别害怕,如果你暂时不愿意也没关系,他们不会怪你的。”

    “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轻莺抬起清澈见底的双眸,眉尖微微展开,认真道:“想见,想见很多年了……”

    “那我们出去。”

    “好——”

    ……

    前往前厅的路上,轻莺的心怦怦直跳,之前只是远远看过洵阳王妃一眼,当时就被对方的气度所惊艳,谁能想到这人竟是她的母亲。而且那日中秋佳节,她还暗暗羡慕过萧世子与王妃一同逛街,母子情深。

    羡慕到最后,居然成了一家人。

    她满脑子都是第一句话开口说什么,会不会紧张到变成哑巴,万一又丢人怎么办。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走路姿势奇怪,几乎同手同脚,还差点撞到廊柱上。

    在她脑门即将磕碰在廊柱之前,宽大温热手掌抵在了额头与柱身之间,裴少疏稍显无奈:“你打算头顶两个大包去见王妃吗?”

    “我可不想背上相府虐待婢女的罪名。”

    轻莺傻乎乎一笑,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有点紧张嘛……有点怕王妃不喜欢我……”

    “不会的,”裴少疏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轻莺心里甜了又甜。

    “可是还是有点小紧张,”轻莺突然眼巴巴瞅着裴少疏,“可以亲大人一下吗?”

    未得应允,轻莺自顾自亲了上去,裴少疏只得纵着人,低头配合着,双唇紧紧相贴,反复碾磨片刻,她却发现裴少疏这次竟然没有反客为主。

    以前不是都会狠狠亲回来吗?

    她探出舌尖舔了舔对方唇缝,对方只浅浅回吻她的唇角,如同密密细雨落下。

    双唇分离,轻莺有些疑惑。

    “肿着嘴唇去见王妃,成何体统?”裴少疏解释缘由。

    轻莺撇撇嘴巴,心情莫名放松不少。

    果然有裴相的地方永远使人安心。

    廊外起了风,裴少疏低头替她披紧斗篷,站在外侧护着她朝前走,一路雪簌簌落,声音轻灵。

    二人步出回廊来到正厅,方踏进门,轻莺便怔在原地。

    与那日高楼之上远观时不同,如今的洵阳王妃距她不过几步,她的面容静雅端庄,此时此刻,身上透出几分忐忑的脆弱。

    似乎比之前苍老了一些。

    王妃顾及不上仪态,大步朝她走过来——

    轻莺却仿佛把一些东西刻进了骨子里,来不及思索,欠身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王妃。”

    再抬眸,她从王妃眼中看见了锥心刺骨的痛楚。

    洵阳王妃将少女一把拉进怀里,泪洒满了衣衫,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心灵的震颤不可忽视,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亲近她。

    这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女儿。

    听到对方自称奴婢的那一刻,洵阳王妃恨不得自己去死,从前做的孽反噬到身上,连累了她的孩子……

    她的女儿本该是世上最尊贵的小郡主,皇室血脉,父母疼爱,绫罗绸缎财万贯,金银珠玉不入眼,应享尽一生富贵,岁岁无忧。

    可因为她的过错,女儿为奴为婢,在外受尽十几年的磋磨……

    洵阳王妃懊悔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死死抱着轻莺哭泣,似乎要流干一辈子的泪水。

    “珠儿……我的珠儿啊……我错了啊……”

    轻莺更是手足无措,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母亲很难过,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对方一哭,她的心也跟着落雨,所谓母女连心,便是如此。

    那种压抑的悲伤将她席卷,裹得人酸涩难言。

    这时萧明帆上前,扶着自己母亲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拍,轻声安慰:“母妃,快别哭了,当心身子。”

    轻莺看向萧明帆,嗓音有点酸涩:“世子殿下……”

    萧明帆笑了笑:“阿姊,你该叫我明帆。”

    叫世子习惯了,突然变成自己弟弟还真挺奇怪。

    轻莺浅浅应了声:“明帆。”

    “珠儿,都是母亲对不起你,”洵阳王妃摸着轻莺的脸颊,细细抚摸着,像是要把她刻进眼底,藏进心里,“你该怨我的……”

    轻莺眨着一双纯稚的眸子,默默摇了摇头:“没有……不怨你。”

    话音落下,洵阳王妃更是肝肠寸断。

    多乖巧啊,她的孩子,跟她年轻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怎么配拥有这么好的孩子。

    轻莺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擦眼泪,边擦边看着对方的面容,乌黑的眉,秀美的眼睛,唇角有一颗细小的痣——这是她的母亲,亲生母亲。

    悲伤的心忽然燃起一丝小火苗。

    她有母亲了。

    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遇到开心的事,轻莺下意识把视线投向裴少疏,他露出为之感到高兴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湿了眼眶。

    “可以……叫我一声母妃吗?”

    “不、不,叫阿娘吧。”

    轻莺嘴巴张了张,这么多年从未喊出口过的一个称呼,声音从喉咙转了一圈,略含忐忑与期待:“阿娘。”

    “阿娘在呢。”

    王妃再度把她抱进怀里,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欢欣将她整个人淹没,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女儿,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这时堂外传来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除了沉溺于伤感的王妃,众人皆回头望过去,随后看见了刚从宫里出来的洵阳王萧裘,官服都来不及换下,立在风中,白发又覆细雪,模糊的眼睛中闪烁细碎的泪光。

    半行清泪滚落。

    他大跨步上前,把轻莺一把扯进了怀里,哭声震如雷。

    还没抱够,洵阳王妃怀里骤然一空。

    “?”

    被扯进另一个怀抱的轻莺:“……”

    认亲好像有点费眼泪。

    “女儿,我是你阿爹啊……”洵阳王已经年迈,嗓音沙哑艰涩。

    轻莺乖乖巧巧叫了声阿爹,对方登时绷不住,泣不成声。

    洵阳王一家就这么又哭又笑,一直待到日落西山。

    轻莺的记忆中没有双亲,可是本该于她而言是陌生人的两个人,却让她觉得无比亲切。单单只是被抱着,就觉得心脏浸泡在温泉水中,温暖妥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情绪。

    骨肉至亲,血脉相连。

    看着天边向晚的夕阳,晚霞铺满天,昏黄之中,轻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真的有亲人了,再也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天色越来越黑。

    洵阳王平复好情绪,拉着裴少疏的手,布满皱褶的眼尾红彤彤,语气感激万分:“丞相,你的恩情太大,本王竟不知该如何回报……”

    第73章 团圆 他们本该相伴长大

    “王爷言重了, 裴某不求回报,只希望世间所有骨肉至亲都能一家团圆。”裴少疏眼神放轻了些,声音有条不紊。

    洵阳王望着对方清冷俊逸的面容, 不免想起旧事。

    曾经他跟裴少疏的父亲也是至交好友, 后来家中遭遇变故丧女,便同夫人举家前往封地, 离开长安这个伤心之地。没过多少年, 长安传来旧友亡故的消息,后来听闻裴少疏被接进宫里由太后抚养,他才稍稍安心。

    转眼经年, 裴少疏已从幼童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 儿时稚嫩的笑颜犹在眼前, 令人唏嘘感慨。

    倘若没有诸多变故……

    是啊, 裴少疏从小失去父母, 与亲人团圆何尝不是他最大的心愿。

    洵阳王想起故友, 心中酸楚万分, 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丞相若愿意, 不如来本王家中过年?”

    裴少疏当场愣住,想过洵阳王会深重感激于他,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邀他回家过年啊。

    去还是不去……?

    少见的, 丞相大人出现迟疑, 竟然下意识看向了轻莺。

    轻莺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得像只小鹿。

    裴少疏顿了顿,笑着对洵阳王道:“王爷好意,晚辈岂敢推辞。”

    居然如此轻易答应了?洵阳王还以为自己听岔,见到裴少疏真跟着他们走才反应过来,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了,不是说这孩子生性冷淡,不爱与人亲近吗?

    这不是挺乖巧的!

    看来外面皆为谣言,都是那群王八犊子官员故意败坏裴少疏的。

    什么淡漠疏离,不近人情,全都是胡扯!

    几人一同出门,裴少疏视线状似无意地瞥向轻莺,眼底藏有说不出的情意。

    王妃一心挂在轻莺身上,并未注意到裴少疏灼灼的目光,洵阳王的眼神亦盯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唯有萧明帆此刻最是清醒。

    世子殿下瞅了瞅裴少疏,心想还真是一家团圆。

    女儿女婿到齐了。

    王妃与洵阳王牵着轻莺走在前方,萧明帆与裴少疏落在几步之后。他低声对裴少疏说:“阿姊身上的毒已彻底清除了吗?”

    “放心,不会出半分差池,我绝不可能让他出事。”

    萧明帆安下心来,真心实意道:“若非有你百般照顾,阿姊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我真的感激万分,以后再也不骂你虚伪了。”

    “原来世子殿下偷偷在心里骂我。”

    “甚至骂我虚伪。”

    萧明帆:“……”

    “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做挚友。”

    裴少疏当场婉拒:“我可不想与你做挚友,小舅子。”

    一句小舅子差点噎死萧明帆,饶是世子殿下素来文雅沉稳,也险些没绷住表情。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这还没过门呢!就如此口出狂言!

    萧明帆突然想起那回在太液池,二人针锋相对之时互相呛口,自己还嘲讽对方这辈子没机会做他兄长,当时随口一说,结果现在裴少疏真的要成为他兄长,不对,姐夫了!

    裴少疏似乎还嫌不够,轻拍他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多多关照。”

    “对了,我能唤你小帆吗?”俨然一副长辈口吻。

    “…………”萧明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到洵阳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

    原本王爷在宫里用膳,王妃与世子也没打算大摆宴席,如今却不同了,宝贝女儿终于回家,还有丞相作客,王妃立马命人在花厅设宴,甚至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

    王妃不怎么擅长下厨,年轻时不喜欢,后来开始吃斋念佛才学着简单炒点家常菜。

    珍馐佳肴,葡萄美酒,看得轻莺眼睛都不敢眨。

    轻莺盯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感觉比之前去江南行那顿盛宴还要夸张,一旁的萧明帆看着自家母妃忙进忙出,心想自己长这么好像都没吃过几次她亲自做的饭。

    今日倒是沾了阿姊的光。

    等菜都上齐,王妃坐在轻莺旁边问她想吃什么,轻莺目光扫过道道奢侈的菜肴,指着王妃亲手做的冬笋炒菘菜,是桌上为数不多的素菜。

    王妃问:“不喜欢吃肉吗?”

    轻莺摇摇头:“喜欢啊,但更想尝尝阿娘亲手做的菜。”

    王妃险些又要落泪。

    这么乖的孩子,让人心都化了。

    “来,多吃点。”

    “现在回家了,想吃什么就告诉阿娘。”

    她将菜肴推到少女面前,满眼慈爱。

    月光透过梅花纹的花窗照到桌沿,皎洁银辉洒落珍馐,杯盏内酒水莹亮,每个人脸上皆溢着笑意。

    这顿饭吃的尽兴,洵阳王府许多年没有这般热闹,王妃围着轻莺夹菜,面前的小盘子塞得满满当当,萧明帆也一改往日的儒雅内敛,时不时说几句逗笑的话哄人高兴。

    洵阳王与裴少疏对酌,推杯换盏,话里话外千酬万谢,无数感激随着暖酒入腹。

    轻莺吃的很慢,希望这种幸福停留得再久一些。

    今夜终于她知晓自己真正的名姓,萧明珠,意为掌上明珠。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在王妃唤珠儿时还有点不自在,耳根偷偷红了又红。

    真好啊。

    又一年团圆夜,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如今的她有了母亲,有了父亲和弟弟,还有——

    ……裴相应该算她的谁呢?

    轻莺一时失神,突然发现自己一旦回到洵阳王府,以后就跟裴相再没有关系了。

    更何况洵阳王的封地在洵阳,她的父母不可能一直待在长安,如果回家的话,自己必然也得跟着,那她跟裴相……

    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才不要跟裴相分开,绝对不要。

    “珠儿,吃饱了吗?”

    思绪被拉回,轻莺弯起笑眼:“嗯嗯特别好吃,都吃撑了呢,阿娘手艺真好。”

    “喜欢就好。”王妃别提多高兴了。

    用过晚膳,天已沉寂泼墨,星子熠熠点在夜幕,放眼星河灿烂。

    天晚不宜回府,洵阳王为裴少疏准备了厢房,留他在王府歇息一宿。

    由于家里的女儿突然回来,洵阳王夫妻并未来得及给她准备卧房,王妃又舍不得委屈她住客房,只好拽着轻莺回自己的寝屋睡觉。母女二人睡在一起,也好谈谈心,弥补多年遗憾。

    至于洵阳王,住不惯客房,被撵去了和萧明帆挤一间屋。

    夜深人静,王妃搂着轻莺,轻声问她身上有没有伤口,这些年受过什么苦痛。

    她小心翼翼问,又怕真问出来了自己不敢听。

    轻莺摇摇头,说她们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受到皮肉之苦,因为破了皮相就不好卖出去,所以没挨过打,身上没有半分疤痕。

    这话并未宽慰到王妃,哪怕轻莺说的隐晦,王妃也听懂了她们为何不能损害容貌,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又痛彻难言。

    “你……可曾受人欺负?告诉阿娘,我替你报仇。”

    轻莺连忙按住王妃的手,让她安心:“没有,我比较笨嘛,什么都学不会……所以年纪很大才卖出去,卖给李侍郎以后第二日他就把我送到相府啦。”

    “丞相大人让我在他书房奉茶,对我特别特别好,送我很多东西,还替我治好了耳朵,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

    “没有人欺负过我。”

    王妃抓住她话里的重点:“耳朵,你的耳朵怎么了?”

    “小时候泡了点水,右耳失聪……不过丞相大人让燕太医替我治好了,现在听得很清楚,阿娘不要担心嘛。”

    泡了点水。轻描淡写的四个字,王妃只觉得胆战心惊,单纯泡点水怎么可能会失聪,分明是遭受了更大的折磨。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轻莺钻进母亲怀里乖乖说:“真的不苦,自从遇见丞相大人以后,我再也没有受过苦,他还帮我找到了亲生父母……”

    少女眼角泛起泪光,耳垂泛着异样的红晕,王妃看着自家女儿的情态,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是对人家芳心暗许了?

    前尘旧事恍然浮现眼前,洵阳王妃想起一桩旧事。

    曾经的洵阳王萧裘与御史裴启乃是知交,她怀有身孕那年,裴御史还说过倘若怀的是个女儿,不如就跟他家小疏定个亲,以后攀个亲家。

    本是玩笑之语,不成想还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这娃娃亲也就这么定下来,后来发生了祸事,他们一家前往洵阳,裴御史与夫人也英年早逝,这桩娃娃亲再无人记得。

    兜兜转转,两个孩子竟有如此大的缘分。

    王妃摸着轻莺的脸颊说:“你和裴少疏本该是青梅竹马,一同相伴长大的。”

    裴少疏曾经教过轻莺何为青梅竹马,轻莺忍不住追问:“真的吗?”

    “是啊,你父亲跟裴丞相的父亲可是多年挚友,若没有天灾人祸,或许你们会一起在长安长大。”

    一声温柔的叹息落在耳中。

    轻莺终于难过起来,经历了诸多苦难她都咬牙坚持下来,可是现在告诉她,原本她跟裴少疏会在幼时就相识,一起读书写字,

    两小无猜,逢年过节两家还会相互串门……

    心脏莫名发酸,她不明白这种情绪,是沮丧吗,还是遗憾……?

    好像是委屈。

    她真的好想,好想早点认识裴少疏。

    王妃搂着她的背,哄孩子般道:“快睡吧,我陪着你。”

    “好——”

    今日心绪大起大伏,的确是累得筋疲力尽,轻莺闭上双眼,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

    翌日,风雪停歇,难得是个日光明媚的好天气。

    洵阳王一大早就匆匆进宫,去找病中的元嘉帝给自己的女儿定个郡主封号,顺便告诉宫里所有人他的长女已经回家,改日宴请宾客,以做庆贺。

    另一边的洵阳王妃苦恼家里没有合身的衣裳给轻莺穿,打算带她出门找人裁做几身衣裳,今日只能先给她找了一件自己年轻时穿的裙装。

    王妃年轻时的身材与轻莺相差不多,故而杏粉色的襦裙穿在少女身上格外合适,她皮肤生得娇嫩,粉色将她衬得如春日桃花,美得花枝招展。

    任谁看了都要惊艳万分,恍若遇见天人。

    “我们家珠儿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走起路来也好看。”

    轻莺脸红了红,还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回家以后一直在被夸,她甚至怀疑自己失手打碎个花瓶,母亲都得夸她手劲儿大。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不过还蛮开心的。

    过了一会儿,萧明帆来到后院,说裴丞相要回府了,说完有意无意朝轻莺那里偷看一眼,似乎别有深意,像是在刻意提醒什么。

    果不其然,轻莺立马露出紧张的神情,心想大人要走了,还会来吗?现在她不是他的婢女了,连跟对方回府的理由都没有……

    失落的情绪太过明显,王妃摸了摸轻莺的脑袋,温柔问:“丞相帮了咱们家很多,你想去跟他告别吗?”

    “嗯!”轻莺眼睛亮起来,“我要去!”

    王妃莞尔一笑:“明帆,你带她过去送丞相,我去换身衣裳,待会儿出门。”

    “好的母妃。”

    洵阳王妃为轻莺披好斗篷,整理好衣襟,细心体贴得不行。

    萧明帆望着轻莺:“走吧,阿姊。”

    话刚落,轻莺跑得飞快,生怕走慢裴少疏就跑掉了,看得萧明帆摇头失笑。

    好不容易有个姐姐,马上就要被拐跑了。

    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悠哉悠哉踩在石阶小径上,不去打搅他们独处。

    金色日光倾斜少女身上,她匆匆赶到王府门前,望见不远处的男人。

    裴少疏立在门前,身姿挺拔清隽,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矜贵悠远,比雪还要干净清雅。

    他似乎在门前等待许久。

    轻莺脚步加快了些,来到裴少疏面前,喉头哽咽难言,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半天不说话。

    “怎么要哭了?”他声音浅淡好听。

    “大人要走吗……”

    “总不能厚着脸皮赖在王府蹭饭。”裴少疏忍俊不禁。

    轻莺伸手揪住他的袖口,看起来可怜巴巴的:“那你还会再来吗?”

    “你希望我来吗?”

    “希望呀,最好天天都能来。”她十分坦诚直白,把心里话说出口。

    浅棕色眸子浸了一池春水,泛起波澜。

    裴少疏点点她的额头:“天天来未免太过招摇。”

    轻莺低头思索,好像也是,身为当朝丞相天天往洵阳王府钻,听起来确实古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密谋什么呢。

    不能给大人添麻烦。

    那怎么办呀……她不想以后见不到对方。

    裴少疏忽然靠近半步,温热气息喷洒少女耳畔,声音低沉藏着几分揶揄。

    “看来我只能夜半翻墙与郡主私会了?”

    第74章 惊艳 她的心仪之人

    长安王公贵族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 短短几日的功夫,不论是勋爵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知道了一件大事——洵阳王丢失多年的女儿找到了。

    元嘉帝还在病中,但也没耽误给刚回家的郡主赐封号, 此后人人皆知洵阳王府的长女乃是明珠郡主。

    洵阳王高兴得连摆三日流水筵席, 请遍了文武百官,整日里乐得合不拢嘴。

    几日后, 轻莺坐在闺房之中, 掀开床帷幄,望着自己琳琅满目的屋子。母亲给她添置了许多东西,绫罗绸缎裙衫挂在屋里一水儿排开, 珍珠金玉钗环塞满妆奁, 恨不能把她扔进锦绣堆儿里。

    但好像也没那么开心。

    当时走得匆忙, 好想回相府……大人给了她好多东西, 想全部带回家。

    想念属于大人的披风, 想念大人给的书, 更想念裴少疏本人。

    此刻的轻莺手里握着一段布料, 记忆回到洵阳王宴请宾客那几日。

    那日风和日朗, 北风减弱势头,分明是深冬,却温柔得如同初春。

    盛宴的主角自然要到场, 轻莺早早起身, 王妃为她选衣裳,挑挑拣拣大半日,各色各纹样的裙装换了一件又一件,最后搭配出最满意的一套。

    轻莺本就秀丽天成,从前穿着朴素的婢女服饰都能令人一眼难忘,更别提穿上最昂贵精致的郡主罗裙。

    那日她身穿茵碧浅青的淡花襦裙, 腰垂丝绦,肩头罩着白狐锦裘,杏眼圆润棕色浅瞳,笑起来弯弯若月牙,一张桃花面清丽娇嫩,纯稚且脱俗。

    宾客们均看呆了。

    没人说洵阳王的女儿这般美啊!

    这下所有未有婚配的高门子弟全都蠢蠢欲动,对眼前的小美人动了心思。

    各路官员本就眼馋洵阳王的势力,从前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往世子跟前送,可惜世子只顾埋头苦读,对儿女之情不感兴趣,现在洵阳王有了女儿,岂不是跟洵阳王攀个亲家了?

    有些官员忍不住撺掇自己的儿子去郡主面前献献殷勤,毕竟郡主刚被认回来,从前又吃了不少苦头,正是最容易打动的时候,此时去关切一番,说不定能得几分青睐。

    众官算盘珠子打得响亮。

    于是轻莺发现有好多王孙公子莫名其妙往她身边凑,装作偶遇又或者故意弄出点动静吸引注意,这种感觉很熟悉,有点像她之前在相府勾引丞相时用的手段。

    原来那个时候自己的高超计谋这么拙劣且明显吗?

    所以裴相当时分明一眼看透,但还是配合她胡闹。

    望着周围的狂蜂浪蝶,轻莺又开始思念丞相大人了。

    这时有个高挑瘦削的年轻郎君来到她面前,对方腼腆一笑,朝她递过来一个湖蓝香囊,表情稍显忐忑。

    轻莺感到疑惑,给她这个做什么?

    “你有事吗?”她斟酌问道。

    “在、在下有一香囊想赠与郡主,不知郡主可愿收下?”

    随便收人东西不好吧,无功不受禄,轻莺摇摇头没有接。

    对方窘迫笑了笑,说道:“在下明白了,打扰郡主。”

    他明白什么了?轻莺满脑子疑问,难道这是什么仪式吗?不太好意思问,要不然等会儿去问萧明帆吧。

    年轻郎君临走前不死心问:“敢问郡主心仪什么样的男子?”

    轻莺愣住。

    心仪就是喜欢,喜欢就是爱慕。

    对方在问他爱慕何种人。

    眼前恍惚浮现一道长身鹤立,寒霜覆雪的清俊身姿,那人面目清冷,眉眼狭长,不笑时仿若高山冰雪之花,偶尔弯起唇角时又如同冰川消融,化了春水。

    心脏莫名震颤,炽热得快要跳出胸腔。

    那是她爱慕的人。

    轻莺翘起唇角,一笑倾城:“我喜欢位高权重且孤高冷漠的人。”

    年轻郎君眼睛直勾勾的,明珠郡主笑起来好似百花盛开,眼底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情意,太美了。

    得见此幕,无憾矣。

    他深深记住了郡主嫣然一笑,随后默默转头,没有目的地朝前走着,忽然一顿,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位高权重还孤高冷漠……这人咋听起来那么像裴丞相呢?

    等他再回头

    欲图追问,轻莺早已消失在原地。

    轻莺很快找到了藏在自家后花园躲人的萧明帆,上前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萧明帆喘了口气:“长安人也太能喝酒了,非逼着我行酒令划拳,还想灌我酒……我就只好躲在这里,阿姊,你可别出卖我。”

    “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你。”

    “什么事?”

    轻莺皱起眉头问:“方才有位郎君要送我香囊,这是什么欢迎仪式吗?”

    萧明帆一惊:“你没收吧?”

    “没有,怎么能随便拿人东西。”她摇摇头。

    闻言,萧明帆长舒一口气:“还好没收。”

    “这东西莫不是有危险?”

    “那倒没有,”萧明帆耐心解释,“男女之间互表情意才会赠送香囊,寓意情投意合,你若是收了岂不是表明自己对他有意思?所以断然不能收。”

    “哪个没礼数的家伙贸然给你送香囊,欺负你不懂事吗?告诉我,我去训斥他一番。”

    轻莺也不晓得那个人是谁,不过她现在的心思也不在旁的事上,因为她突然间记起来一件事,自己好像也问裴相要过香囊。

    那个时候她探听到了五皇子暗地杀人,把此事告诉裴相,对方说要奖励她,所以当时就要了大人身上一个锦兰色百蝶点翠香囊,有淡淡草药香,睡觉时搁在身前能安神。

    如果香囊不可随意送人,大人当时为何没有拒绝?为何轻易就给她。

    大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谓无所不晓,没道理不知道香囊送人的……等等,裴相当时好像问过自己,是否晓得香囊送人的寓意。

    她傻乎乎没答出来。

    好吧……

    估摸着是当自己傻,所以没在乎。

    轻莺神思飘远,直到筵席结束宾客散去,还在思索回忆当时裴少疏的神情。

    宴散后,王妃手里握着一沓求亲书,似乎有些无奈,无声交到了轻莺手里。

    轻莺不明所以,这又是何物?

    “求亲书,长安许多官家子弟都想求娶你,一个个的上赶着殷勤。”

    王妃心知肚明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看她的女儿貌若天仙,并且一旦结亲就能跟皇室沾上亲故,可不得争先恐后?

    虽说名门望族的婚事皆是利益交换,大多数人的姻缘都身不由己,但她洵阳王府的郡主可不是谁都能娶的。

    她的女儿才刚找回来,哪里舍得立马嫁出门,更何况她家宝贝女儿心里早已有了人。

    “珠儿,可有看上的?”王妃指着求亲书问。

    轻莺扁扁嘴巴,甚至都没施舍一眼。

    又没有裴相的,不看。

    自从那日分离,裴相就再也没有来过洵阳王府,说好的会来看她,结果就无故失踪了!不是说要翻墙的吗,难道是王府的墙太高,不好翻?

    哼,骗子。

    王妃盯着轻莺变幻莫测的神情,和蔼问道:“莫非我家珠儿还不想成亲?”

    “……不是。”轻莺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直接说自己看上当朝丞相了吧?

    “珠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王妃没有追问,只是笑吟吟拉着她的手,坐在暖阁软榻上。

    轻莺乖乖坐板正,小声好奇:“什么故事呀?”

    王妃莞尔:“给你讲讲何为娃娃亲。”

    温和柔缓的话语一句句淌进耳中。

    暖阁熏笼燃得盛,温暖舒适热气环裹身上,连带心都烫了起来。

    窗外日落西沉,晚霞攀空。

    那夜沉寂,少女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闭上双眼后母妃的话一句句闪过,她唇角露出浅笑,坠入梦乡。

    几日后,轻莺坐在自己榻上,膝盖盖着锦被,手里握着一段柔软的布料,似乎下定了决心。

    从日出坐到日暮,屋外云彩时而卷时而舒,乳白云朵渐渐涂上晚霞粉。

    就在这时,有侍女敲了敲她的门。

    “郡主,世子遣我告诉你,裴丞相来咱们王府了,此刻正在正厅用茶。”

    裴少疏来了?!

    长久分离的思念令轻莺顾不上仪态,她从榻上蹭的一下跳下来,赤着脚直接冲出门去——

    身后的侍女惊慌不已,大喊:“郡主,你还没穿鞋呢!地上冰呀!”

    她仿若未闻,将侍女的嘱咐抛之脑后,只留给人一个匆忙模糊的背影。

    冬日风寒,冷冽的风吹得松柏阵阵作响。

    严寒之下,衣着单薄的少女赤着脚在游廊疾跑,她提起碍事的裙摆,大步大步朝正厅的方向赶。头上钗环叮当作响,寒风扑在面颊,光洁的脚踩在冰凉的香阶上,轻莺却感觉不到冷。

    她从来没有跑这么快。

    游廊很长,似乎没有尽头。

    步履不停,她像一道春日无畏的光线,奔赴自己的心之所向。

    努力向前跑,直到看见不远处那个清俊熟悉的身影,步子终于停下来。

    裴少疏站在游廊回弯处,一双狭长含雪的眸子望过来,他的眉头深深蹙起,大步朝自己走过来。

    突然,她感觉到裴少疏周身的寒气堪比深冬。

    谁惹他生气了吗?

    轻莺张了张嘴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掐着腋下拎起来,然后自己的光溜溜的脚就踩在了裴少疏的皂靴之上……突然不凉了。

    紧接着,大氅把她拢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温暖的体温传过来,轻莺下意识抱紧了裴少疏的脖颈。

    她抬起头,纯净无辜的眸子凝视着紧皱眉头的丞相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裴少疏冷着脸沉声:“才分开几日,你连照顾自己都不会了?谁教你的光脚出门,身上还穿着如此单薄的衣裙。”

    急着见你嘛,又不是故意的……轻莺委委屈屈的同时心里有点暖,腹诽大人嘴真硬,关心人还凶巴巴的。

    轻莺在人怀里蹭了蹭,软软乎乎撒娇:“不会照顾自己,大人要把我带回去教导吗?”

    “我可没胆量偷走郡主。”

    “你说好来看我的……结果这么久都没来,好生过分。”轻莺开始兴师问罪。

    裴少疏语气放缓:“陛下这几日不大好,我进宫陪了几日,没来得及告诉你,是我的错。”

    原来是陛下的病又严重了,并非对方故意不来。

    “一出宫我便赶过来,半点没耽搁。”

    轻莺望见远处晚霞暮色,昏色笼罩屋檐,心想这个时辰过来,的确是挺匆忙。之前心里堆积的郁闷一扫而空,心里甜滋滋冒泡。

    “就知道大人最好。”她踮起脚尖,脚趾抵在男人靴面上支撑,贴着对方耳朵说话。

    “我问你。”

    嗯?轻莺扭了扭腰,露出疑惑神情。

    风徐徐,拂动二人发梢。

    双目相接。

    裴少疏搂紧乱动的少女,尾音微扬:“听闻郡主收了不少求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