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 形影不离 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
寇骞下意识抬眉望去, 等望见一片黑暗,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正处于看不见的状态。
微凉的指尖钻进手掌,他本能地收拢手心, 试图将那只纤细的手捂热些, 脑中胡乱推测着缘由,许是这处没有能御寒的衣物, 她穿得太过单薄, 许是从另一个营帐走过来时, 沾染了带着寒意的夜风。深更半夜,她不该一个人出行的, 他想, 他该劝她早些回去歇息,可他握着她的手未松,反倒带着她躲进被褥, 贴在他的心口。
故而, 该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寇骞。”
“嗯,在呢,”他将人抱得紧了些, 下巴抵着她的颈侧, “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温热的气息拂过崔竹喧的耳侧, 一点细微的酥麻感蔓延开来, 搅得她险些将来时组织的那些词句一并忘干净,手顺着他的腰线摸过去,寻到一块没被纱布缠绕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正色道:“别靠这么近,我有正事同你说。”
那人顺从地松了手,却觉得她的小动作有趣得紧,也学着用指尖在她的脊背上勾勾画画,十七画的“簌”字写到第十二画时,被攥着手腕困住。
把人惹恼了,他想,这下连勾缠手指的小花招也不敢使了,乖巧地窝在被褥里。
“不是有正事吗?怎么不说?”寇骞摆出副正经的神色,将话题引回去。
“我是想跟你说,这次过后,你就跟我回崔府,不要再在松荆河上当水匪了,”崔竹喧认真道,“崔氏有钱,付得起你的月钱,我也有钱,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你不许再因为乱七八糟的理由偷偷逃跑了。”
“……嗯,不跑。”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吻在他的右眼上。
“眼睛治得好也好,治不好也罢,就算看不见了,你还是能陪着我去夜市闲逛、去湖心垂钓,至多就是走路时不太方便,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不会让你摔跤的,”崔竹喧贴着他的额头,想了想,不能把事情说得太过绝对,又补充了句,“就算摔跤,那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摔,摔完我再拉你起来,不会很糟糕的。”
“所以,不用怕。”
“说好的,寇骞要与崔竹喧形影不离,从现在开始。”
*
别院内,重兵把守。
面对着着一排泛着寒光的甲胄,手中捧的分明是热气腾腾的茶水,灌入口中,流过喉管,却只品出一股透心的凉意,沁入骨髓。
席间诸人,甭管面上在做什么,或读书,或品尝,实际个个如坐针毡,小心地用目光往甲胄的间隙探出去,望向对面的屋子,可门窗紧闭,将目光一一阻隔,他们又试着竖起耳朵,企图听到些问话内容,好在轮到自己前打上一通腹稿,可入耳,不过是强装平稳的呼吸声和焦灼的衣料摩擦声,全无用处,反倒更叫人难熬。
忽然,紧闭的大门支开了一条缝,随即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是来狩猎的众多纨绔之一。
霎时间,数不清的脖子齐刷刷往那头抻,眼珠子扒着眼眶往外蹦,嘴唇翕动,两股战战,只等着人一近前,便冲过去问问里头究竟是何情况,偏生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青衣人的脚步调了个个,朝另一边院落去了。
叹息声交错响起,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横插进来,在惴惴不安中,停在了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面前。
“卢公子,请!”
卢公子面色慌乱地像四处求援,可被望到的人,要么讷讷地躲开,要么同情着叹气,无一能施以援手,他试着逃跑,却被兵卒如擒猪一般,死死架住,押了出去。
气氛凝重间,有人忍不住问:“就放任他们这么嚣张吗?”
“只是一时,这到底是樊川,他们有兵,我们也会有。”
*
崔自明想要掀帘而入,但背身立在帐外,用目光环视一圈,左侧架锅熬粥,右侧端碗喝粥,左右都没望见那道明艳的身影,当下了然,愤愤地将牙咬了又咬,恨不得将狐狸精拉出来当场嚼碎,偏生无可奈何,只能压着怒意,重重地咳嗽两声。
“到时间用早膳了!”
帐内,被褥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本能地在旁边人的怀里蹭了蹭,许是感觉外头的叫喊声听起来不太紧迫,便又将头缩回去,准备续一个回笼觉。
“不起?”
“不想起。”
寇骞听着徘徊在外的脚步声愈发得急促与暴躁,将人重新捞出来,哄道:“再不起,你家的侍卫就要提刀把某砍成两截了,起来去吃些东西?”
“他不敢的。”
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打着哈欠爬起身,将衣摆理顺了些,大摇大摆地踏出去,只在守在门口的崔自明望过来时,才敷衍地点头示意,将人气得一张脸又红又紫。她只管神情自若去洗漱一番,同旁人一般,盛了碗粥水,坐在小马扎上慢吞吞地喝着。
因着她耽误了许久,白粥的热气已散了大半,不烫,便是囫囵往嘴里倒也不妨事。她便一边喝着粥,一边想着范云的事。
蔡玟玉的医术在虞阳首屈一指,就是从宫中请一位御医出来,医术也不定更精湛,是以,蔡大夫说拿不了针,那就真的拿不了针了,只能从别的方面考虑。
范云说,想去看成衣铺子,但成衣铺子里除了飞针走线的绣娘,还有量体裁衣的裁缝、拨弄算盘的掌柜,绣娘、裁缝做不成,那改做掌柜呢?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成衣铺子,范云兴许也会喜欢?
想到这,崔竹喧匆匆搁下碗,找到坐在树底下唉声叹气的人,紧挨着坐下。
“等从这里出去后,你开一间成衣铺子如何?”
范云愣怔一瞬,眸光倏然亮起,又很快湮灭下去,连忙摆了摆手,面色有些难堪,“那、那也太难了。”
“哪里难?哪步难?”
范云低下眉,艰难道:“首先要有一间铺子,有本钱进货,还要雇做事的伙计,我连外头时兴什么样的款式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愿意来买衣裳?”
“铺子、货品、伙计都是银钱能解决的,你只管把铺子开起来,我给你添钱入股,至于衣裳款式,我们多去街市上逛逛,什么款式卖得最多,自然什么款式最时兴,”崔竹喧分析道,“顾客么,把铺子租在显眼些的地方,或是价钱便宜些,又或是叫伙计多吆喝几声,总能引来几个人的,有一就有二,迟早能卖出去。”
“这样,会亏本吧,”范云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拒绝道,“还是算了,我总不能把你的钱赔干净。”
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可是我听人说,做生意最开始都是要亏本的,多亏几年就挣回来了,大不了,咱们尽量少亏些?”
“铺子用我名下的,把租金省了,伙计雇阿树和牛二,要是衣裳卖不出去,就当成月钱发给他们,如何?”
范云被说得意动,可再一想,哪个开铺子的掌柜不要盘帐的,她可是连笔杆子都没摸过一回的人,再度拒绝,“读书识字的账房先生才能打算盘,我连算盘珠子有几颗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得通?”
“知道算盘珠子有几颗就很了不得么?买把算盘来,数一数不就知道了?”崔竹喧左右张望了下,踮起脚尖,折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尖头那边朝下,在眼前的泥土中左右划动,逐渐勾勒出一个字形,“先从认字开始,一天学一个数字,然后再学记账、学打算盘,等这些都学完了,手也就好了,摆一大桌酒席,就可以庆祝开业!”
范云动了动指尖,几乎就要伸手去把枝条接过,可看着地上横来竖去,错综复杂的字,难免萌生些退意,“我的手写得好字吗?”
崔竹喧并不直接应声,而是将握着枝条的姿势转变,两指捏着拿,攒拳攥着拿,两掌并拢拿,每换一个姿势,就在旁边新写出一个“壹”,一个比一个歪斜,一个比一个难看,可毫无疑问,每个都是“壹”。
“试试?”
范云在鼓励的目光中接过枝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指尚不能弯曲,便用拇指把枝条裹在手心,枝条随着小臂下落,末端触及地面,她牵动手腕,枝条缓缓地在沙土中挪动,因着使不上劲儿的缘故,只留下一道极轻极浅的印子,距离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字,还差得远极。
她抿了抿唇,正要再寻些推脱的词句,忽见崔竹喧双手攥住一块石头,将她枝条底下的那片泥土刨得松松软软,将表面稍稍整平,回头向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用毛笔和在纸上写字可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气,只是一时间寻不到,才用泥巴将就一下,你再试试!”
范云低眉下去,动作生疏笨拙得很,三次呼吸划出一道横,三次呼吸勾出一道竖,待一个字写完,竟在这转凉的天气里生出了一头薄汗。她顾不上擦汗,只是将那个膀大腰圆、貌丑无盐的“壹”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鼻头泛酸,眸中渐渐氤氲出一点水光。
她仍有些不自信,咬着唇,支吾出声:“当掌柜,字写得这么丑,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怕什么?自己能看得懂不就行了?”崔竹喧肯定道,“只有街头代写书信的才要在乎字好不好看,底下领月钱的伙计,谁敢多嘴,就扣谁钱,保证没人敢说一个丑字!”
泪水未来得及淌出来,便淹没在弯弯的眼眸里,洒满散碎的欢喜。
第82章 082 立誓洗冤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
在范云终于能正确且熟练地写出“壹”时, 搜罗出的解瘴丸已挨个分发下去,被解救出的矿工们或拄着木棍,或相互搀扶,背着简陋的行囊, 一瘸一拐地列成队, 穿过了那道困厄着他们日日夜夜的瘴气林。
崔自明持刀在最前方开路,牛二拎着斧在最后方警戒, 顾及着队伍中伤患众多, 阿鲤往前蹦三步、往后退两步的走法都能正正好好与众人并行, 行进的速度实在不能用快来形容。
崔竹喧裹着一件披风,慢慢吞吞地走着, 时不时转头去看挂在阿树身上的寇骞, 他今早刚换过药,从衣领交叠处隐约能看见洗得发白的纱布,伤口还未完全好, 便跟着人群沿着蜿蜒的小道走动, 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这般想着,她便忍不住去看得仔细些,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用一根绯色的细布条胡乱绑着, 但束发的人显然手法生疏, 几缕未被收拢的发丝垂落下来, 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摇晃, 有根胆大妄为的,索性黏在了干涸的嘴唇上,显眼得很。
指尖轻动,往前行进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正要伸出手时,最前面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搞得手指立时蜷了回去,背在身后。
摸的是自家的外室,又不是人家的外室,有什么可偷偷摸摸,倒像做贼似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颇有些不忿,几乎要同这个半路横插进来的“程咬金”好生掰扯掰扯道理,孰料这人竟真的有正事同她商谈,“女公子,我在猎山里遇到了许多人猎,其中,有匪寇,有流民,可更多的,是被污为匪寇、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
“他们在林中胆战心惊地活着,怕葬身兽口,更怕死在箭下,”崔自明回想到那些奄奄一息的身影,眸光微暗,“樊川郡虽不归我们崔氏管辖,但同为大邺的子民,不该目睹他们的悲惨遭遇而无动于衷,是以,此行,除了被奴役的矿工,猎山内的人猎,我也想将他们一起带出去。”
崔竹喧还未来得及应声,面前的杂乱枝叶间,便怯生生地钻出来个瘦弱的身影,脸颊向内凹着,颧骨向外凸着,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倒更像是在骨架子上晾着的一张皮,还是极劣质的那种皮,蜡黄蜡黄的,遍布着细细小小的疮疤和斑点。
起初是一个,而后两个、三个,更多个。
无一例外,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与她身后跟着的这批矿奴相比,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崔自明转过身,眸中流露出几分愧疚,低垂着眉眼,拱手鞠躬,道:“崔自明出身低贱,能有今日,全凭公子与女公子宽厚,本该尽心竭力,效忠崔氏,然,崔自明私以崔氏的名义许诺,酿下大错,甘愿受罚。”
崔竹喧愣了下,“你,许诺了什么?”
崔自明笔直地跪下,俯身叩首,“许诺这猎山中全部的苦命人,许诺带他们逃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猎山,许诺为他们重新办理户籍,归于良籍,许诺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低低的抽噎声响起,在第一滴泪滚落尘泥之前,更多的人跪了下来,见过的,没见过的,猎山的,矿场的,跪得并不整齐,磕头的动作也凌乱得很,唯一相同的,是殷切渴望的目光。
他们想活着,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被官绅恶吏欺压,不被官府衙门驱赶,不用靠坑蒙拐骗、打杀抢砸,不用苟且偷生于河上的贫瘠洲渚,不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着汤汤流水,眺望河的对岸。
崔竹喧垂下眼眸,喃喃道:“自然该如此。”
“一切皆是蓝氏与樊川郡守的阴谋,他们为开采金矿、牟取暴利,一面颁布政令驱逐流民,一面将无辜百姓污为流民进行抓捕,又以人猎为由掩人耳目,串通樊川郡大小官员参与秋猎,实则将抓捕的民众关入矿场,日夜劳作,开采矿石。”
“你们本就该是良民,平平安安地活着,如今,不过是将原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罢了。”
崔自明从怀中取出令牌,双上奉上,崔竹喧右手拿起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虞阳崔氏崔竹喧,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当、当真?”
“自然当真!”
一个坚定的女声响起,只是这回,却不是来自崔竹喧。
在高高举起的崔氏令牌的旁边,另一块铁质令牌也同样被举起,日光被枝叶剪至零碎,却不妨碍令牌正中,一个铁画银钩的“楚”字灼灼耀目。
“我乃永宁侯从属、樊川郡都尉楚葹,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诸位,可还有疑?”
*
分明是荒郊野岭,危机四伏,崎岖的山道还有多远,不知,外头的官差如何应对,也不知,寇骞不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反倒不合时宜地失神着,因为,一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呢?纵然身上的衣裙染了泥污,梳着简单的发式,连钗环都未佩戴,可就是漂亮,就是叫人挪不开眼,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明媚张扬。
他怎能不喜欢她呢?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要喜欢她了。
寇骞靠着树干坐着,手指摩挲周围的草叶,可惜糟蹋了一大片,也没能寻到一朵野花,否则,他就有借口同他的心上人靠得近些,说几句话,而非现在,身边只有一个阿树,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着水。
大抵是他的嫌弃之意表现得太过明显,惹来一个气愤的瞪视,他看不见,但听着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亏我还担心你会自暴自弃,自寻短见呢,合着我白操心呢?”阿树望着他几乎要乐出花的一张脸,撇撇嘴,“头扭回来,别往那头抻了!人家小崔娘子和楚都尉谈正事去了,没空搭理你!”
“正事总有谈完的时候,等闲下来,她自然会来寻我。”
寇骞试着把翘起的唇角压平,可再怎么压,笑意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索性不去搭理,他折下一片细长的草叶,凭着记忆上下翻折,编出一只小小的草蝴蝶,只是用指腹摸了摸,左边翅膀大,右边翅膀小,大抵长得不太好看。
可能讨不得她的欢心,他想,但应能博她一笑。
而另一头,正谈话的二人,气氛显然没有那么轻松了。
崔竹喧上一刻还沉浸在堂兄带了大批兵马来为她撑腰的欣喜上,下一瞬便从楚葹口中听到了崔淮卿的那番论断,面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拧在一块的细眉。
“请太子为我们状告,乍一听简单,可做起来却毫无头绪,”崔竹喧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既是要不涉党争,又要避免皇帝的猜疑,那我们必然不能光明正大去登东宫的门,可你我皆未进过京城,在其中并无故旧,如何能避开皇上的耳目与太子私下会面?”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这主意无法实行,那跟没出主意有什么区别?
崔竹喧恨不得立刻冲出猎山,揪着崔淮卿的耳朵,让他动脑子好好想想,说点切实可行的建议出来,正值苦恼中,忽闻对面人轻笑一声,“放心,崔公子还给我们带了一个机密。”
她眸光一亮,当即附耳过去,“什么机密?”
“崔公子为寻你,曾去过汾阳、岫陵,而在岫陵查阅卷宗时,曾偶然撞见岫陵郡守叮嘱衙役注意言行举止,绝不能给百姓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又听闻郡守频繁外出走访,体察民情,这在往年,从未有过,故而,崔公子推断,朝廷派出了一位钦差。”
“钦差?”崔竹喧蹙眉想了想,从前在虞阳时,也不是没见过钦差,可那是在酒宴之中,公务没听他谈起过几件,倒是对各地的珍馐佳肴如数家珍,与其指望他将百姓的冤屈洗刷干净,倒不如等着他把酒楼后厨的米粮吞吃干净,“堂兄莫不是想让我们向这位钦差求助?”
还不等楚葹回答,她便先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钦差不可信。”
“倘若,这位钦差,就是太子呢?”
“可我听说,太子一向待在东宫,深居简出,平日里连宴席都甚少参加,怎么会突然离京,还领了钦差的职?可有凭据?”
“并无,”楚葹顿了下,“但崔公子对此很有把握。”
“岫陵郡守出身卢氏,亦是名门,寻常品级的钦差,何必如此严阵以待?除非是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此次钦差的身份不一般,高到皇亲国戚,如此,才够让他引起重视。而朝中吏部侍郎与他乃是同一年的进士,素来交好,若传出消息的是吏部侍郎,那再合情合理不过。”
“且在一众皇亲国戚之中,几位国公、君侯驻守封地,不可妄动,皇子之中,二皇子被派往军中,三皇子跟随大儒,四皇子天姿平平,能担此重任者,唯有太子。”
崔竹喧颔首,“好,那去岫陵,找太子!”
第83章 083 非去不可 等我回来接你!……
近有樊川官员虎视眈眈, 远有琅琊蓝氏黄雀在后,去岫陵面见太子已然是火烧眉毛般的要紧事了,故而,一行人围坐着, 冷水下麸饼, 草草用过一顿午饭,便要兵分几路, 点人出发。
楚葹低眉将袖口扎紧, 再抬起头时, 却是连两条眉也一并扎紧了。目光在一众人员之间徘徊着,消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流民自然被率先排除在外, 然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和年岁太小的孩子, 金氏之人也不可信,阿树与牛二身手倒是尚可,可大字不识一个, 更遑论出谋划策, 这种要紧事带着他们,委实不太可行。
于是目光又往他们中间的寇骞看去,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她正预估着以这副身子骨上路会不会直接暴毙途中, 面前就横插进来一道身影, 将她原本打量的人挡了个严实。
崔竹喧抿了抿唇, 将手指向另一边被蔡玟玉指挥得团团转的崔自明, “寇骞重伤未愈,没法儿远行,我让自明跟你去。”
“他一路招摇过市地进了樊川,且不说能不能顺利蒙混出郡, 就算侥幸抵达岫陵,但他曾在岫陵各个府衙间辗转,只消一露面,所有人皆知此事与崔氏有关,那我们的谨小慎微都不就成了竹篮子打水?”楚葹摇了摇头,拒绝这个提议,冷静道,“崔公子眼下虽用兵马制衡住了别院内的官绅,可这到底属樊川的地盘,此法难以长久,若我孤身赴岫陵,途中一旦出意外,怕是你们都要被困死在樊川境内。”
“那,我跟你去!”
楚葹愣怔一瞬,下意识扫过她纤弱的四肢,随意拉出个魁梧的人都能将其打折,不赞同道:“崔女公子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楚都尉头顶乌纱,尚且如此,我无职无爵,无品无阶,如何犯不得险?”
楚葹凝眉道:“是为了他?”
“是,也不是。”
崔竹喧回眸看去,树下人对此尚且一无所觉,只是揪了一片又一片的草叶,编出一只又一只的蝴蝶,左边的草地被薅得光秃秃的,右边则添了许多分的热闹,指尖笨拙地将那些散落的草蝴蝶摆正,可缺了眼睛的审视,不论他怎么挪,都没法儿弄出整齐的队列。
一股没来由的酸涩漫上心头,眼睫低垂,目光闪躲着避开。
从与他认识到现在,每一次都是他来救她,他保护她,不管是在白原洲里,在松荆河上,还是在这座危机重重的猎山,他为了她,从河那边,追到河这边,不止一次地豁出性命,于情于理,这回,也该轮到她保护他了。
况且,除了他,还有这么多个翘首以盼的流民,她既已许诺,便该竭尽全力,而非动完嘴皮子之后,便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候着,将别人九死一生拼出的功绩嫁接在自己头上。
故而,为寇骞,为流民,为崔氏,更为她自己,这趟,她非去不可。
“我骑术尚可,不会耽搁赶路,从未去过岫陵,无人能认出我,不会暴露崔氏,”崔竹喧一条条罗列着由她前去的优势,“假使途中生变,以我的身份多半能保全性命,但换成他们便未必了。”
她抬眸对上楚葹的目光,认真道:“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能够代表虞阳崔氏,同你一起说服太子,有崔氏支持,太子定不会拒绝这个既可得美名,又能得政绩的案子。”
“想清楚了?”
“自然,我从不后悔!”
*
满地的草蝴蝶没能讨来女郎的笑,便被一双粗布鞋气急败坏地碾进泥里。
寇骞千盼万盼的人如他预想中那般拽着他的袖角,握着他的手心,可情话一句没有,只是一句简短的道别。
他该恼恨她所说的形影不离,这才几日便失去了效力,或该自责自己此刻迎风咳血的无能为力,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该一个人待着冷静一会儿,偏偏手指抽动,反倒被她攥得更紧。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养伤,等我回来接你!”
寇骞不想说话,扭头向一边,可耐不住霸道的人将他掰回来,非要他回答不可。
“……嗯。”
“这才乖!”
崔竹喧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转身欲走时,却被攥着手腕拉了回去,怀中被塞进一把沉甸甸的长刀,抬眉望去,是那人别扭的神色。
“簌簌,一路小心。”
*
层层叠叠的绿将行到尽头,透过枝叶的空隙,隐约能窥见高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流民们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分明出口近在咫尺,可心生怯意,惴惴难消。
面上欢欣的笑渐渐被忧愁所取代,身子佝偻下去,浑身发颤,不知是哪一个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出声:“崔郎君,外头瞧着,好像还有官差把守,怎么办?”
有人跟着应声道:“不会我们一露面,就被射成筛子吧?”
阿树听不下去,皱巴着一张脸从人群中挤出来,“都在这儿胡咧咧个什么劲呢?就算真打起来,咱们一个个手上操着家伙事儿,还能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这儿任由他们打?”
“就是、就是!”牛二拍了拍胸脯,自信非凡,“大不了,再把那个狗官掳过来当挡箭牌,有老大在这坐镇,有什么可怕的?”
说是坐镇,实际上是没什么力气站,只能坐着的寇骞被点到名,颇有几分尴尬,连忙将嘴皮子一张一合间,话题进展到在敌军中杀个七进七出的牛二拉回来,手肘扼住他的脖颈,勒令他闭嘴。
“崔郎君既把我们领到这儿,想来是早有计划?”
“诸位在此稍等,我去外头探明情况,”崔自明接过缰绳,却并未着急上马,而是牵着马行到蔡玟玉面前,“虽听楚都尉说,公子带领兵马接管了猎山别院,但为以防万一,烦请蔡大夫与我同行。”
蔡玟玉挑眉瞥过去,轻嗤一声:“让我再当一回人质,做你的护身符?”
崔自明挠了挠头,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故作姿态地轻咳两声,“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外头人多,我打不过,只能让蔡大夫受些委屈——我保证,一定小心,定将你毫发无损地带回!”
他伸手欲将人搀上马背,企料女郎丁点不买账,拂开他的手,攥着缰绳,利落地翻上去,崔自明还在愣神间,便挨了一记白眼,读出其中的催促之意,连忙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驱着马儿向外奔逐而去。
小道不算长,马蹄抬起落下,几个呼吸间,便已到了外围,周遭的兵卒闻得动静,一拥而上,抽刀出鞘,将二人团团围住,崔自明眸光微暗,把缰绳在左掌心绕过一圈,确定不会脱落,右手则握住腰侧刀柄,只等一个时机,持刀杀出重围。
拇指一挑刀锷,寒光乍现,却被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且慢,”崔自明茫然地收了手,低眉下去,听女郎缜密的分析,“樊川郡的兵卒我见过,因都尉被架空,军权旁落,连军饷都时有拖欠,更别提更新军备,是以,甲是旧甲,刀是旧刀。”
蔡玟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兵卒的身上看去,“但眼前的这些士兵,个个身着明光甲,甲身锃亮,连划痕都没几道,刀刃未卷,更无锈迹,足可见这支军队是花了重金去养的。樊川养不起这样的兵,那他们,定是崔公子自虞阳带来的。”
崔自明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忍不住出声:“蔡大夫不是研习医术么?怎么对军中之事也了解得这么清楚?”
“……现在是闲聊的时间吗?”蔡玟玉皮笑肉不笑,冷声呵斥,“还不快把你的崔氏令牌拿出来,准备留着带进棺材陪葬吗?”
令牌一出,上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兵卒这一刻便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显然,她的推断是正确的。
“崔郎君,我们已领命在此等候多时了,请随我们回去见将军和崔公子。”
崔自明收回令牌,轻轻颔首,策马跟上。
马步纷踏,还未至正门,便见着三人一组的士兵绕着别院巡逻,五步一卒,十步一哨,防守之严密,别说是放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想飞进一只山雀,钻出一只老鼠,都是难上加难。
能将蓝青溪在内的一群士族官绅软禁于此,便不愁无法将那些流民带出来安置。
二人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穿行,走过廊道与小径,刚至院门,就听得里头一阵鬼哭狼嚎,不禁眉头蹙起,脚下步子加急,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慢吞吞地将压在腰间的衣摆放下,抚平衣襟,面上的笑再热切不过了,偏生做出的事全然相反,长靴踩在泪人的脊背,重重地往下碾,似是要将他这辈子的泪水都一并榨出来。
“李公子一刻都等不了,想进猎山狩猎,我当你是自信能拿下秋猎魁首呢,这才向你讨教一番,”男人眸中露出一丝嫌恶,“没想到,啧,真是浪费时间。”
崔自明的目光越过鸦雀无声的坐席,望向坐在首位的人,拱手俯身,恭敬道:“自明闻公子身体不适,一时心急,便请蔡大夫回去为公子诊治,孰料恰巧与公子错过,故而今日才迟迟赶到,还请公子恕罪。”
崔淮卿慢悠悠地扇着扇子,目光不动声色地落蔡玟玉身上,眼眸微眯,忽而,折扇一合,转头望向身旁人,温和地问:“青溪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吧?”
“……自然。”
第84章 084 动乱陡生 “我未过门的妻子,……
眼前的景致乍然从枯枝败叶晋升成红墙绿瓦, 脚底的地面从坑坑洼洼变成平平整整,情况在好转,立在上头的人群却一个两个手足无措起来,脚尖踮起, 两股战战, 一副准备拔腿就跑的模样,连目光都来来回回的戒备着, 警惕着在旁护卫的兵卒, 生怕一个眨眼就被送进另一座监牢。
“他们、当真是来保护我们的, 而不是——”
男人佝偻着身子,脑袋向下垂着, 几乎要缩得与胸口齐平, 眸光闪烁间,横起手掌往喉间比划了下,嘶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 “要杀我们?”
“这不是崔郎君叫来的人嘛?怎么会出错呢?”有人劝慰道。
男人咽了口口水, 小心地抬起眉,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高坐在马背上的人穿了一身锦衣,头发高高束起, 外罩个鎏金的发冠, 与往日进山狩猎的纨绔一般无二, 连单手攥着缰绳的散漫姿态都出奇的一致, 右手落在腰侧的剑柄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挥剑斩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紧紧盯着那人,忽地,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右手手指微动,剑锷与剑鞘即将分离,数日来凭空口白牙吐出的话语勉力维持着的信任,于此刻,被长年累月遭奴役驱使叠加出的恐惧轻易崩断。
本能比理智更先,闭眼猛冲出去。
突兀的一声尖叫,宛如一块石投入湖泊,将表面的平静砸了个粉碎,慌乱与恐惧似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出去,惊起更多的尖叫与呼喊,人群好像断线的珠子般散开,朝周遭仓皇竟奔逐。
“你们跑什么?”
段煜白不过是被剑柄硌着侧腰,分心去挪了下佩剑的位置,孰料状况陡生,这些该被带去安置的流民,竟像是被恶狼撵着的羊群,一门心思只顾着逃跑,他只能急急地发号施令:“将人拦下,一个都不能丢!”
兵卒们得了令,立时行动起来。初时伸臂去拦,伸手去抓,被流民们奋力撞开,拼命挣开,不知是哪一个率先拔刀,森寒的刀刃横出去,顺利擒回一个,旁边的兵卒有样学样,跟着抽刀去拦,一条条刀刃翻飞,一个个人影哀嚎,恐惧似乎已凝成现实。
段煜白策马追出去,缰绳在左手掌绕了一圈,俯身压下,右手一拽,将冲出包围的那个流民攥着后领提起来,调转马头,欲将人带回去,流民却毫无征兆地挣扎起来,胡乱扑腾着四肢,其中一脚踹中马腹,马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高扬起前蹄,不受控制地往前撞去,而前方,是——
一个借着树枝勉强站立的伤患。
段煜白瞳孔一缩,将手上的流民抛下,踩实马镫,双手并用去牵动缰绳,制衡受惊的马匹,可距离太近,压根容不得他施展驯马的技艺,他大喊道:“快躲开!”
叫喊声淹没在更多的叫喊声中,马蹄声混杂在杂乱的脚步声中,那个伤患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无所觉,他急得双目赤红,手上的动作也没了章法,左拉右扯,马头被拽着转来转去,马身却笔直地往前冲,眼见着一个大活人就要葬身于马蹄之下,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可电光石火间,倒下的不是人,而是马。
两只前腿被倏然击中,跪折在地,痛苦的呻吟声中,树枝断成两截,一截在沙土中滚了数圈,一截仍握在伤患手中。
段煜白狼狈地爬起身,庆幸之余,免不得生出几分惊愕,抬眉望过去,嘴唇翕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忽地将剩余的半截树枝抬起,正指向他的喉头。
“你们的将军在我手里,全都把刀放下!”
兵戈卸下,局势瞬间扭转,兵卒们茫然无措地凑成一堆,流民则是欢欣鼓舞起来,别说慌乱逃命,甚至想扬着下巴同公鸡似的耀武扬威。
牛二将流民重新收拢,阿树皱着眉头在里头巡视一圈,揪出个抖得跟鹌鹑似的男人丢出来,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唾沫,“跑什么跑?老大还在这呢,轮得到你自作主张吗?”
男人跪伏在地,面如土色,申辩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都是他!”
枯槁的手指指向被挟持的人质,段煜白平白被砸下这么一口黑锅,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暴怒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刀刃刺去,可男人却不知从哪寻到了几分底气,将满口的胡编乱造说得振振有词。
“寇老大,你看,这人打扮,分明就和狩猎的人是一伙的!我是看见他想要拔剑,我才、我才先一步逃跑的!”
寇骞还未出声,阿树便一个暴栗砸下去,“看看看,看什么看!明知道老大伤了眼睛,故意找茬是吧?”
男人呜咽一声,将痛呼咽进腹内,阿树满脸不忿,转头将人打量一眼,人模狗样的,也看不出是好是坏,至于拔剑,方才那些兵卒尽皆亮了刀刃,唯独这人没有,由此可推断,拔剑之说实是他的信口胡说。
“我没有要拔剑!”段煜白没好气地解释道,“我就是、就是被硌着了,所以……”
阿树当即朝跪着的男人冷哼一声,后者满脸的不可置信,在脑中搜刮着,又凑出一条理由,“若不是他们别有用心,为何非要抓我们不可?定是想把我们拉去乱葬岗,通通杀了,就地掩埋!”
“我是受崔公子的令要安置流民,若把人弄丢了,我如何向崔公子交代?抓人,合情合理,有何不可?”段煜白气得面色铁青,“反倒是你们,一个个的全都不安分,又是逃跑,又是造反,一群刁民!”
“你怎么说话的?信不信老子——”
“住手。”
阿树撸起袖子就要揍上两拳,却被一声呵斥止住脚步,只能气愤地站在原地。
“确无不可,只是他们被捉过太多回,难免疑神疑鬼,再加上将军下令拦人,底下的兵卒直接上了兵刃,他们心生害怕,只会逃得更慌,”说话人将用以挟持的武器松开,半截树枝跌落在地,在段煜白略有讶异的目光中,微微拱手,“我等皆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未曾学过规矩,一时冲撞将军,还请念在崔氏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段煜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色倨傲,冷笑一声:“你是他们的老大是吧?那就做点实事,把人盯好了,别再闹出这种乌龙来,否则,休怪我拿你开刀!”
寇骞不卑不亢地回答:“也请将军约束好下属,不要对一群无辜百姓拔刀。”
段煜白抬脚踢了踢马臀,确定这匹瘫在地上的马彻底站不起来,抿起唇,眼里渐渐酝酿出一股愠怒,冷声施令:“列队,继续上路!”
他大步朝前走去,正正好好地将树枝碾断。
待人远去,寇骞才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手心沾上些湿热、粘腻的液体,虽看不见,但,应是血。
阿树气得脖子涨红,正压着嗓音大骂特骂,余光忽瞥见一抹鲜红,面色煞白,连忙双手去搀扶,“怎、怎么就吐血了?是伤口裂了?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寇骞微微凝眉,摇头道:“小伤,一会儿就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要不是他骑着马冲过来,你也不会……”
“要不是咱们这边有人逃跑,也就没有这场乱子。”
阿树愤愤不平,“咱们又不怕他,何必让他蹬鼻子上脸?真动起手来,他带的那点士兵,还真不一定够我们杀!”
“……你难道要当一辈子的水匪吗?”
阿树一时语塞,没能出声。
“大家现今都是无户籍的流民,按令不可登岸,我们更糟糕,是被通缉的匪寇,抓捕生死不论,倘若没了他的庇护,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我们下手,还没见着河,就要成一堆尸体了,”寇骞道,“我们要活下去,便不能逞一时意气。”
“对我们有恩的是崔氏,他又能算哪根葱?”
“可他是崔氏派来的,我们别无选择。”
一时无话,气氛冷凝,二人只默然地跟着队伍行进。
忽而,从前头来了一个士卒,目光在寇骞身上落定,道:“将军要找你问话,跟我去一趟。”
寇骞点点头,被阿树搀扶着往前走,行至跟前时,段煜白侧眸瞟过一眼,眉头紧锁,犹疑出声:“你看不见?”
“嗯,受了些伤。”
“……最近怎么尽是跟瞎子打交道?”段煜白喃喃出声,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话头一转,切入正题,“崔自明说,你们是被水匪掳去的流民?”
水匪头子寇骞面不改色地点头应是。
段煜白又接着问:“那你们在匪窝里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位女郎?”
“国色天香、琼花玉貌……”他顿了下,视线上下一扫,认定面前这个泥腿子应是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这么文雅的措辞,于是改口,“就是,长得很漂亮,特别漂亮,看一眼就叫人走不动道的那种。”
寇骞淡淡道:“我看不见。”
阿树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一直被关着,周遭都是大男人,母老鼠都没有,更别说是小娘子!”
“也是,要是见着了,崔自明早该告诉崔公子了,”段煜白叹了口气,摆摆手,“是我心急了,算了,你们回去吧。”
阿树扭头就要走,寇骞却杵在原地,“将军为何要找她?”
“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为什么找她?”
第85章 085 妹婿人选 我看你上哪哭去!……
流民数目众多, 安置进院中是不可能,便在别院外寻了块空地安营扎寨。
东西早早就预备好了,众人齐心协力地动起手来,扎帐篷的、铺干草的, 捡柴生火的, 架锅烧饭的,袅袅炊烟渐起, 裹挟着食物的香味一块蔓延, 惊惧和惶恐的心安顿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面上的劫后余生的笑。
“这帐篷可真好!”有人将洗净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 确定没有一点污垢后, 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软的指腹去触碰簇新的篷布,只摸一下,便不敢继续了, 生怕丛生的老茧将布料勾花, “这内衬得是细麻面的吧?我还没用过这么金贵的料子呢,突然能睡进这种帐篷里,真是跟做梦一样!”
“瞧你那点出息!”边上人哂笑道, 转头却险些将两颗眼珠子掉进正腾腾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 喉头上下滚动, 喃喃道, “我滴个天娘诶, 萝卜汤里竟然还放了肉。”
这话一出,摸帐篷的顿时歇了其它心思,抻着脖子望出去,铁锅沸沸里, 果然见被煮得晶莹剔透的萝卜块间,小手指那么粗的肉段飘飘浮浮,嘴唇翕动,低声数着,竟是好半天的功夫都没数清,还是在铁勺与铁锅清脆的碰撞声中回过神来,匆匆抓了碗,窝到锅前排队去了。
香气扑鼻,更引得腹中饥肠辘辘,好容易轮到他时,躬着身子,双手捧着碗高高举起。铁勺在汤汁里搅动,热浪翻滚,舀起七八块萝卜,眼珠子紧跟着铁勺骨碌碌直转,见足足有三片肉之多,当即大喜过望,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只盼着汤水快快倒进自己的碗里。
孰料,只是眨了下眼,铁勺竟原路回去,他茫然地抬起头,望见熟悉的鄙夷之色,不由瑟缩一下,想着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铜板,拿不出钱来贿赂,怎配吃上这么好的饭食?
手指微紧,就要灰溜溜地退走,却听得一道粗犷的声音斥道,“这么鼻屎点大的碗,够装得下什么?”
还未来得及将每个字理解透彻,就见厨子从边上拿出个口快有脸大的碗,而后盛汤入碗,动作行云流水,在他还呆愣时,便把碗塞过去,拧着眉催促:“快点,别磨蹭!后头还一堆人呢!”
男人急忙应声,捧着碗挪出队伍,低头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汤水喝了一口,这才敢大步迈开腿,只是走了没两步,铁勺就哐哐敲起来,紧随而至的是厨子的骂骂咧咧。
“往哪走呢你?往左边,去领蒸饼!饿得路都不认识了这,叫小豆子多给你一个!”
“诶、诶!”
众人领了饭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坐下,个个吃得齿颊留香。
阿树一手端了一碗萝卜汤,走得分外小心,像只螃蟹似的横移进帐里,将碗在小桌上放下,又从怀里摸出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油纸包,自己掀开一个咬住,另一个递给寇骞。
“供着咱们这么一大批人,还舍得发白面蒸饼和萝卜肉汤,这一顿下去,得吃了多少银钱?”阿树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目光望向腆着脸又去领蒸饼的流民,竟然还真的领到了,不禁咋舌,“不会直接把小崔娘子家给吃垮了吧?”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琢磨着要不要从积蓄里拨出些去贴补一二,伸手去端汤碗,余光却瞥见另一碗还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这才扭头看去,就见那人还坐在马扎上翻折着草蝴蝶,不由得腹诽。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别玩那几根破草了,赶紧趁热吃!”
那人敷衍地应了声,可手上动作一下未停,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判断蝴蝶两边的翅膀是否对齐,而后又一点点地调整蝶翼的弧度,倒是比前几日做出来的要好看得多,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小崔娘子又不在,他冲谁献殷勤去?
阿树撇撇嘴,阴阳怪气道:“那个将军可是口口声声把小崔娘子喊成未过门的妻子,人家又有钱又有权的,我要是小崔娘子他爹,肯定做主选将军!”
刚刚完工的草蝴蝶倏然裂成两半,被握进掌心,揉成一团碎叶,可喋喋不休的嘴皮子仍在上下开合着,“我刚刚出去打听清楚了的,人就是冲着小崔娘子才带兵来樊川,一路上对崔公子唯命是从的,这分明是对待妻兄的做派。”
“你再看看你!”阿树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将人打量一番,越是打量,眉头就皱得越紧,家底比人家薄,身份比人家低,文化水平也差上一大截,现下还成了个迎风咳血、目不能视的病秧子,上上下下也寻不出什么优越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出主意,“你拾掇拾掇,想办法去崔公子面前露个脸,给人留个好印象。”
“……我现在是流民,不能进别院。”
也不管瞎子看不看得见他翻的白眼,总归阿树是扔过去一个眼刀,嗤笑道:“装吧你就,要是崔公子真把那什么将军认定成妹婿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
“人都安顿好了?”
崔淮卿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对面的楚荀微微凝眉,抓着棋子苦思,段煜白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今日的衣裳沾了泥,来前他特地沐浴更衣过,只是着急复命,衣裳虽整齐了,发尾却带了点湿意,坐在侧边的位置上,腰身挺得笔直,“嗯,一个不少。”
崔淮卿颔首,“那就好。”
段煜白犹豫片刻,还是把那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简要提了下,另把流民的头头单拎了出来,“那人的身手不在我之下,却被水匪捉了去,着实奇怪,难道这松荆河上的水匪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不成——啊,也不一定,毕竟他受了重伤,又瞎了眼睛,要是水匪偷袭,他还真打不过。”
“……瞎了?”崔淮卿落子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崔自明,后者隐晦地点了点头,他眸光暗了一瞬,倏然将棋子扔回棋盒,“身手好尚且如此,身手不好的只会更糟糕,到底是大邺子民,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自明,去医馆请大夫为他们挨个诊治,所需的诊金、药费皆由崔氏承担。”
“别院不是有蔡大夫吗?”段煜白突然道,“由此去县城路途甚远,蔡大夫的医术又是我们整个虞阳出了名的好,直接请她去。”
崔自明抿了抿唇,道:“蓝公子的眼睛需要日日施针,兴许不会答应。”
“要他答应做什么?蔡大夫是咱们虞阳的人,怎么着也该紧着我们这边起,”段煜白不满地放下茶盏,站起身,“再说了,他那个眼睛都治那么久了,也没什么气色,也不急这一两天的。”
“崔公子且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那些个流民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也好,那就麻烦段将军了。”
段煜白信心满满地出了门,待门板合拢,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消匿时,才重新有说话声响起。
“这位段将军有求于崔公子?”楚荀将落在门框上的目光收回,转而望向另一位执棋者,“观他平日言行,分明是个傲气的人,却每每对崔公子阿谀逢迎,很难不叫人多想。”
“算是吧,”崔淮卿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道,“但这事他求我也没用,我哪里做得了簌簌的主?至多给他点机会,去讨好簌簌,至于成不成的,就凭他的本事了。”
*
夜黑风高,唯有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不时响起。
被削去外皮的树枝穿透了两个蒸饼,在火上熏得两面灰黄,而后往旁边递去。
崔竹喧神情复杂地接过树枝,做了半天心里建设也没能下口,抬眉却见楚葹大口嚼着,吃得正香,不禁开始怀疑,兴许这玩意儿只是其貌不扬,味道尚可呢?
她试探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皮,属于面食的醇香味儿没尝到一点,反倒舌尖被泥灰的苦与涩占满,连忙偏头吐了出去,又用凉水漱了三遍口,这才缓过来些,眉眼耷拉到一处,挤成了一副苦瓜模样。
可面前人吃得毫无异样,一口蒸饼一口水,规律极了,速度也快得很,就她耽误的这么小会儿功夫,一个蒸饼已下了肚,轮到第二块蒸饼遭受粉身碎骨之刑。
她再度垂下头,小心地将蒸饼外头灰黄的皮给剥下来,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确定两面都是白白的,这才放心地咬下去。靠外的部分还算松软,可再往里些,却是硬得跟石头似的,上下颚同时发力,生拉硬拽才扯一块,鼓着腮帮子,费劲地嚼着。
冷硬的面团嚼不烂,她只好拎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些水,勉力吞咽,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异物顺着喉头往下挤,卡在食道的某处,腹中饥肠辘辘未能缓解半分,又叫人堵得难受。
崔竹喧彻底歇了进食的心思,将树枝的末端插进泥里,恼怒的目光盯过去,恨不得将这不识相的蒸饼千刀万剐了。
楚葹放下水囊,用袖口抹了把嘴,“吃不惯?”
“又干又硬,这谁能吃得惯?”
娇滴滴的女公子吃不惯干粮实属正常,只是,楚葹挑眉望去,“你在白原洲也待了一段时日,吃的应当同这差不多吧?”
“差得远了!”崔竹喧瞟过去,不知面前这人哪来的这么离谱的想法,掰着手指跟她清算,“馎饦、鱼片粥、鱼脍、酸馅馒头……才不用吃这种外头焦里头生的蒸饼呢!”
第86章 086 守株待兔 你们这是碰瓷!
在偌大一个岫陵郡寻太子, 与大海捞针何异?甚至于,捞针还能在海水里随意扑腾,寻太子却是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诸如现在,临街的铺子里豆青色衣裳的女郎, 明面上用汤匙慢吞吞地在瓷碗搅弄着, 暗地里的眸光却四下游走不停,待白白嫩嫩的豆花被打碎成糊状, 烂到不能再烂时, 这才故作姿态地喝上一口。
没心思分辨味道好或不好, 只是望见另一个女郎隐晦摇头的动作,长叹了一口气。
“喝了三碗豆花, 我脑袋都快被豆花涨满了!亏店老板好意思自夸, 说郡守最爱喝他家的豆花,结果等了一天,别说郡守亲至, 就是郡守府门前的小厮都未从这路过,”崔竹喧压着声音抱怨着,颇有些愤愤不平,连带着迁怒才用了几口的豆花, 用汤匙乒乒乓乓地砸着, 突兀的动静惹来邻桌人侧目, 她却毫不避让地瞪回去, 迫得人家重新垂首低眉, “看什么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邻桌人莫名挨了一顿数落,忙把碗底剩的汤水一并灌下,用袖口抹了抹嘴,放下几个铜板, 匆匆走了。
崔竹喧一手支着头,恹恹地看着铺子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越想越觉得这个守株待兔的法子效率忒低了些,郡守府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等他想起来吃这么五文钱一碗的豆花,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就算是他真的要吃,倘若支使来的小厮脑子不大灵光,看了令牌也不懂得随机应变、配合计划,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故而,该主动出击才是。
崔竹喧提了两句,楚葹却皱眉摇了摇头,“我去踩过点了,守卫有樊川郡守府的两倍之多,加上我们初来乍到,地形图没有、轮岗时间不知,连个接应的人都找不到,便是侥幸潜进去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也要被巡逻的侍卫给逮住的,届时闹成一出夜刺郡守,只会得不偿失。”
“那就不偷潜,假扮个什么身份溜进去呢?”
“时间宽裕倒是可行,丫鬟、小厮、伙夫、马夫,一样样试,总有身份能混进去,”楚葹顿了下,将被搜刮干净的碗放回桌上,“可樊川那头拖不得,一旦蓝青溪和郡守联系上,派兵合围,以段煜白带去的五百人马压根抵挡不了多久,届时再颠倒黑白,谎称是崔氏借剿匪之名排除异己,幸得樊川郡守洞察秋毫,驰援及时,几道折子递上去,不仅无罪,反倒有功。”
崔竹喧抿了抿唇,神色愁苦得像是打过霜的茄子,勺子舀起豆花,又重新倾倒下去,反反复复,委实是食难下咽。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嘹亮的马鸣,她扭头看去,骏马正低着脑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磨着前蹄,身上套了缰索,缰索后连着一架车,车厢侧边的帘幕用的是藏蓝色的云锦,绝非寻常车行舍得挥霍的料子。
再看掀帘而出的人,虽未见着正脸,但将他踩在车辕上的缎面皂靴瞧得真切,平民百姓可穿不了那种样式,故而,此人必有官职在身。他身边只带一个小厮,进的还是专卖钗环首饰的金银楼,显然是为办私事,可望望天色,现下不过申时出头,又非休沐日,不论哪家衙门也没下值,所以,他任的是个闲职。
无实权却有闲钱,是世家子弟无疑。
眸光一亮,一个计划当即成形。
崔竹喧兴致冲冲地朝楚葹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我们先这样,再这样,然后……”
“……能行?”
“行不行的,试了再说。”
*
尚是大清早,营地正中便排起了长队,坐诊的大夫仍是蔡玟玉,只是桌案右边还另摆了张椅子,垫了软垫,上头坐着个正架着腿的段煜白,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没搭对,非要在这守着,被问起时,一本正经地回答:“体察民情,体恤百姓。”
这话,拿去哄三岁小孩儿吧!
蔡玟玉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凳子挪远了些,免得沾上这人的傻气。
其实他的目的也不难猜,无非是想显得自己尽职尽责,事必躬亲,好在崔公子那落个美名,总归他也只是待着不动,跟个镇邪的石狮子似的,不必理会。
至于左边,是被支使来给她打下手的崔自明。
她搭过脉,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毫不客气地递向左边,“去抓药。”
“啊,好,”崔自明点点头,捏着药方走开两步,两只脚又倏然倒回来,“不是,我也不认识药啊,这怎么抓?”
蔡玟玉默了下,确认这是个不堪重用的摆设,将方子拽回来,询问过面前人姓名后,添在方子的末尾,而后将药方用镇纸压好,接着为下一人诊治,重复此番动作。
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倒显得崔自明分外多余,双臂抱在胸前,一双眼睛落在哪都好像不对劲,只能假装忙碌地左顾右盼,却瞧见另一边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立着个用长柄勺不断搅弄的金玉书,心生疑窦,便凑了上去。
锅中沸水滚滚,有叶浮沉,不时被褐色的浪翻卷而起,拍打在锅壁上,再被下一层浪冲刷下来。
金玉书被熏得满头大汗,不知从哪扒拉来一块白色布巾搭在肩上,时不时撩起末端将脸擦净,见到他来,热情得像是个刚上岗的店小二,“崔郎君,要来一碗吗?今天现熬的紫苏水,清热解毒,疏风散寒,正适合这种天气!”
不待他回答,金玉书便动作利落地舀汤入碗,急急地塞进他手里,目光殷切地望着他,“趁热喝,不够我再给你添!”
隔着碗壁,尚且将指腹烫得通红,若是生灌下去,怕是连舌头带喉咙都能被煮得烂熟,崔自明合理怀疑面前这人是在携私报复,眼眸微眯,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盯得人讪讪,“这不是,我把这锅发完了就能收工嘛……”
崔自明不禁觉得好笑,“你又不是流民,何必窝在这里,不想干活的话,住进别院不就是了?”
“我倒是想啊,”金玉书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头,便压着声音道,“可我跟你们混在一起,把蓝公子得罪得死死的,哪里敢去他面前晃悠?”
“你要是怕他,我就跟公子说一声,把你安排进崔氏的院落里,保管他没法儿对你下手。”
金玉书几乎要丢下铁勺收拾东西挪窝了,忽而想起什么,迈出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还是不行,他那人瞧着心眼就小,对我撒不了气,指不定后头怎么下黑手呢!我家就是小商户,琅琊蓝氏打个喷嚏的事,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况且,金氏都跟在蓝氏的尾巴后头喝了好几年汤了,我家兄长还运着货呢,要是蓝青溪刻意刁难,不给结尾款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这份分汤的活计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往下干。
崔自明见劝导无果,也不强求,只是多盛了一碗紫苏水,让这份工作快些结束。
桌案上的药方已经积攒了一摞,崔自明瞟过一眼,只认得边角处的“陈四”“牛二”之流,被迫沦为文盲后,只得干些端茶送水的事,将紫苏水小心地放在边上,“蔡大夫,诊治辛苦,不妨喝些水,休息一下。”
蔡玟玉敷衍地点点头,将手上的方子写完,才搁下笔,活动了会儿泛酸的手指,端起碗,啜饮一口,两道秀眉倏然拧起,“这是什么水?”
“紫苏水啊,金玉书刚煮的,怎么了?”崔自明茫然了一瞬,端起自己那碗也尝了一口,酸酸涩涩的,除了难喝以外,倒是品不出别的。
蔡玟玉低眉嗅了嗅,盯着汤汁看了会儿,“紫苏,不该是这个味道,这水里还带了点苦。”
“苦吗?”他含了一大口,酸得面上的皮肉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被浓重的紫苏味压着,哪还能感受到别的,只能胡乱猜测,“是不是因为这边做饭煮汤用的是支流的河水,不比别院里的井水清甜?”
“也有可能。”
蔡玟玉站起身,往烧火的炉灶走去,试了黍米粥,又掰了一小块蒸饼放入口中咀嚼,无一例外,带着极浅的苦味,挥之不去。
“想在河水里下毒,那得要多大剂量的毒药?”崔自明道,“应当就是这水质差了些,蔡大夫若喝不惯,我去别院里沏壶茶带给你?”
蔡玟玉垂下眼睫,喃喃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两个戴着面纱的女郎躲在墙角,也不是那么形迹可疑。
两人紧紧盯着街口,望着马车一点点朝这驶来,愈来愈近,崔竹喧咽了口口水,正要往外冲,倏然被边上人拽住了袖口,“等等,此事危险,我身手好,我来。”
崔竹喧点点头,退回去,就见楚葹从脚边捡了块碎石,两指紧握,手腕一抖,不消几个呼吸,便响起一声嘶鸣,而后是人群慌乱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形势一片混乱,楚葹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行,待马匹被紧勒住缰绳,高扬起前蹄时,左脚绊右脚,不偏不倚跌在马前,摔得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等马夫心惊胆颤地下了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凄厉的哭声直直地钻进耳蜗。
“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马夫面红耳赤地辩解:“我、我没撞到她,你们这是碰瓷!”
第87章 087 即兴比试 你想求娶簌簌,不可……
崔竹喧深知先发制人的道理, 眼见着舆论有向车夫方偏移的趋势,当即止了哀哀戚戚的啼哭,高声质问:“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你和你的主子一贯如此行事吗?”
车夫面色一白, 连忙否认,可笨嘴拙舌, 哪应对得来犀利又尖锐的话头。
“何谓碰瓷?假装受伤讹钱才是碰瓷, 可你但凡看一眼我身上穿的戴的, 也该知晓,我们才不缺那三瓜两枣的碎银子, 何必废功夫演这么一出?”崔竹喧将楚葹挡在身后, 露在面纱外头的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将落未落,煞是可怜, 可那是对围观路人来说, 落在车夫眼里,委实是来讨债的恶鬼。
“你且说,我阿姐是不是摔了?”
车夫的目光小心地瞟过去, 只见一个仍低伏在地微微抽搐的身影, 咽了咽口水, 硬着头皮将脑袋上下点了点。
“你的马是不是受惊失控了?”
“……是。”
“那我阿姐摔在受惊失控的马前, 除了被你的马撞了, 还能因为什么?”
车夫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在周遭的指指点点中,除了把一张脸涨得通红,全无他法, 只得双手攥着马鞭,忐忑地向车厢里的人求助。
一只手从帘幕中探出,手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花花绿绿,还盖着红戳,“确是我们有错在先,女郎收了医药费,早些带人去诊治吧。”
“若我收了这钱,岂不就证实了我是贪图钱财故来碰瓷?”
“那女郎想如何?”单薄的银票被收了回去,换成了一张写满困惑的脸以及厚厚的一沓银票,“除了医药费,我再加上误工费、受惊费、疗养费?”
“你的车夫撞人在先,出言不逊在后,伤了我阿姐,又污了我名节,轻飘飘揭过此事我咽不下这口气,可若收下你的重金,难保你不会心怀怨恨,故而,”崔竹喧顿了下,神情严肃道,“请郡守大人为你我决断,可有异议?”
*
段煜白自天没亮时就守在这儿了,饶是椅子上加了软垫,也耐不住接连数个时辰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瓣屁股坐得发僵,腰酸背疼的,浑身不自在得很。左脚架上右腿,右脚架上左腿,如是翻来覆去,情况也没有好转,恨不得拉个人痛痛快快地打一通,松松筋骨。
他支着脑袋,目光懒散地看着排队的人群,入目的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和他们打,没意思得紧,只能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蔡玟玉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诊治着,大多数人症状相同,连药方都不必另写,跟着上一张用便是,但对面新来的这人,却是不得不提起精神,凝眉搭脉。
“恢复得不错,注意换药,伤口不要沾水就是,”她收回手,转而望向他的无神的双目,“眼睛还是看不见?”
“好像,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但时有时无,也不确定。”寇骞想到自己编得愈发精巧的草蝴蝶,又有些疑心,所谓的轮廓,不过是因熟能生巧而产生的错觉。
蔡玟玉低眉将银针在烛火上炙烤,而后分别刺入他的穴位,轻轻捻动,再依次取出,“那就当是要痊愈的征兆吧,勿要过度思虑。”
寇骞道了声谢,起身正要走开,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诶,你快好了是吧?跟我比划比划?”
自知同一个瞎子比试,实在不占理,段煜白又补充道:“公平起见,我也把眼睛蒙上,另拿一块玉珏当赌注,如何?”
寇骞拒绝得果断,“将军说笑了,我不过有些蛮力,并不懂什么功夫,况且,身无长物,没有可以做赌注的东西。”
阿树仗着自己背过身子,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上去,大抵是在水上横冲直撞惯了,全无寇骞那能屈能伸的好性子,好不容易熬到话音落毕,当即拽着他的手腕往回走,迎面却撞见一把飘飘摇摇的折扇,心中腹诽,都快穿夹袄的天气了,还搁这扇扇子,有病!
“听着有趣,我来做裁判,”执扇人弯着眼,声音带着笑,“赌注就免了,胜者,能从我这讨个彩头。”
“什么彩头?”段煜白问。
“寻常的金银珠宝拿出来丢人现眼,但太过珍奇的么,得留给我的好妹妹,所以,拿我的一个承诺当彩头,只要不太离谱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虞阳崔氏的一个承诺,分量应当够当这个彩头吧?”
听到末尾,阿树两只耳朵抖了下,眸光一亮,再度打量过去,只觉面前人实在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同小崔娘子那般温和可亲,也不顾寇骞有没有做出反应,便咧着嘴应承下来,而后勾着他的脖子,小声嘀咕:“听见了没,这是小崔娘子的哥哥,他不在别院里好好待着,跑到这来,摆明了是想来为小崔娘子掌眼,你好好表现,压下那姓段的一头。”
寇骞默了下,没有做声。
可阿树已然自说自话地连兵器都给他准备好了,一把寒凉的长刀塞进他的手里,催促他赶紧上阵,至于伤口会不会裂开什么的,反正大夫就在面前,命丢不了,都是小事。
比试场地在营帐外百步,看热闹的人已然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段煜白用黑布将双目蒙住,虚虚地拱了下手,“比试点到为止,若有误伤,还请见谅。”
比试正式开始。
二人却皆立于原地没有妄动,视觉被剥夺,距离、招式都无从判断,贸然出手,只会给对方可乘之机,故而,首先拼的是耳力,看谁能从细微的动静中,推测出对方所处的方位,而后,迅疾出手。
这最怕外界打扰,哪怕只是低若蚊蝇的耳语、几不可闻的呼吸,乃至风吹叶动的窸窣,都能让推测结果有巨大的偏差,一个不小心,便要闹出个对着空气劈砍的笑话。
气氛冷凝,连带着围观者都屏息凝气,心怀惴惴,眨眼之前,千熬万熬,至眼皮实在支撑不下去去时,才快速扇动一下,偏偏就是此时,剑出,刀动,紧随而至是一声利刃相撞的铮鸣。
段煜白被震得虎口发麻,面上轻浮的神色不再,语调微沉:“还真是有一手蛮力,天生的?”
“平日粗活干得多,难免力气大些。”
寇骞说话间,手腕翻转,又是沉重的一刀落下,将人硬生生逼退半步,无招无式,毫无观赏性,算来不过普普通通的劈砍,却瞬时占据了上风。
段煜白深吸一口气,借着巧劲将刀弹起,往后拉开几步,将剑鞘随手扔到一边,微微俯身,收紧剑柄,刃上银光一闪,如白虹贯日般猛地刺去,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一点寒芒色,几乎要刺向寇骞的喉头。
持刀人站定不动,拖到攻势避无可避时,横刀一贯,剑身被阻得向上拱起,随即侧身半步,刀顺势往下斩去,未剜出血肉,只划破一层衣衫。
半块祥云纹菱锦自刀尖滑下,落在半青半黄的草叶间,被一只芒鞋碾住。
“还要继续吗?”
段煜白攥着剑柄的手隐隐泛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发出勉强的笑声,“这才刚刚开始,自然要继续。”
轻视之意于此刻荡然无存,长剑一抖,剑招倏变。
人影与剑光齐动,身形飘忽,剑势如虹,转走偏锋,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险过一剑,刀与剑重新缠斗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铮鸣声不绝于耳,刃削过刃,杀招接着杀招,攻势愈发凌厉。
忽然,“铮——”的一声响,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飞出的一截断刃引去,细观其形,是刀。
胜负已成定局,可再回眸时,面上无一例外写满了惊愕。
长剑刺穿了肩头,可断半截的刀却紧紧地抵着脖颈,胜的,是寇骞。
不知从何处爆出一声欢呼,顷刻荡开,如撞入幽谷,霎时便有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人群欢笑间,段煜白咬着唇,将黑布扯下,眸中划过一丝懊恼,“我输了。”
寇骞皱着眉,将长剑拔出,闷哼一声,面色又白了一分,把剑递回去,“我失明有段时日,已经习惯了,将军却是初初尝试,算下来,是我占了便宜。”
“行了,输了就是输了,我倒还没小心眼到这个份上,”段煜白嗤笑一声,接过剑,目光瞟向拦腰斩断的长刀,挑眉道,“你有这身手,怎么也不配把趁手的兵器?这种比纸皮还薄的刀好干什么?”
“原是有一把,但不慎丢了,就没来得及找新的。”
段煜白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身的兵器都能丢了?啧,要换成我,掘地三尺也得找回来。”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刚诊治完的寇骞,因添了道新伤,又坐到了桌案前,果不其然,挨了被平白增加工作量的蔡玟玉的一记白眼,但他反正看不见,只管当没这回事便好。
待肩上也缠上几圈纱布后,崔自明立在边上轻咳两声,阿树立时领会,寻了块布巾浸水,粗暴地给他擦了把脸,便算是收拾过了,火急火燎地拉着人出去,送上崔氏的马车。
崔淮卿难得地放下玉骨的折扇,水雾袅袅间,行云流水地沏好了一壶茶,注入白瓷的杯盏中,推至寇骞面前。
“尝尝,顾渚紫笋,”见其不动,又补充了句,“簌簌平素也爱喝这个。”
寇骞摩挲着拿起杯盏,低眉饮下,尝不出好与不好。
“我就直说了,你想求娶簌簌,不可能。”
第88章 088 瓮中新鬼 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
崔淮卿面上带着笑, 说出的话却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诚然,你赢了比试,但这并不代表你拥有踏入我崔氏门庭的资格,”崔淮卿将帘幕掀起一个小角, 目光由此探出去, 落在外头正拎着把剑维持秩序的段煜白身上,“你把他当做对手, 以为胜他一筹, 便能让我高看一眼?别看他现在风光, 实质也只比樊川郡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好些,花拳绣腿的武功, 纸上谈兵的谋略, 不过是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游击将军罢了,我崔氏若想捧,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你赢了他, 也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寇骞低垂着眼睫, 声音无甚波澜,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崔淮卿收回目光, 淡淡地看向他, “我查阅过你的卷宗, 无父无母的孤儿, 靠着不怕死、敢豁命, 倒是闯出了一点名堂,在松荆河上当着赫赫有名的水匪头子。可论起规模,不到百人,无须兵符, 便是点齐崔氏的府兵都能将你们剿个干净,算起营收,拦河截道一整年的盈利,就算不刨去你们平日的吃喝嚼用,也不够摆一场寻常夜宴。”
“段煜白只配往崔府的门房投递画卷,蓝青溪为延续婚约尚且要低伏做小,而你,本不该与簌簌有一丁半点的交集。”
崔淮卿声音微沉,眸中流露出一分冷意,“我对你是使了何种手段哄诱她与你交好并不感兴趣,无非是在她孤立无援时趁虚而入,如今我来了,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匪寇微不足道的保护与讨好,所以,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斩干净,这样对你、对白原洲的众人都好。”
寇骞本能地紧了下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白原洲,崔淮卿却拿起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展开,眉眼间的冷意倏然散去,化作了盈盈的笑意,声音热切道:“说起来,簌簌此番落难,多亏你伸手搭救,我来得匆忙,未带什么东西,只能先空口白牙地许诺,不过放心,我虞阳崔氏绝不毁诺。”
“包括你在内的白原洲的百姓,除办理户籍外,每人分十亩良田,在这樊川郡可随意挑一块空地,崔氏会请匠人按人数修建宅院,松荆河上的白原洲被烧毁了,但你们可在这新建的白原洲安居乐业,”他顿了下,在这番优渥的条件之上继续加码,“至于你,水匪并不是什么好出路,你若愿意,我把你安入军中,保管不出三年,你也能同段煜白一般,任个游击将军,担个年少有为的美名。”
“倘你不甘居于人下,肯去边关挣一转军功,他朝入朝堂,虞阳崔氏也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扇面忽合,崔淮卿将杯中余茶饮罢,杯盏置于案上,碰出一声轻响。
“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仔细思虑清楚,但,最好的选择,一定是我所说的这个。”
*
书有“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忙得焦头烂额还要被揪过来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岫陵郡守,皂靴边上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泥,随着他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串轻浅的黄鞋印。
弗一落座,上下两眼皮打架还没能分出胜负,便要抓起惊堂木拍下,只是摸了半天,空空如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书房,而非公堂,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两声,“所诉何事?”
依照民见官的惯例,该跪着磕上几个响头,而后将姓名、籍贯之类一一报出,但崔竹喧侧目瞟了眼旁边,满身罗绮的青年没跪,那她也不跪,顺带将闷头要跪的楚葹一并拉起来,三道人影同三根木头似的直直地杵在那,气氛一时凝滞,以至于上座之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忙昏了头,连说没说话都分不清,小心地朝随侍的小吏看去,得了个肯定的眼神,这才将两道眉拧起,一张脸拉得老长。
“有事快说,本官还忙着呢!”
青年微微拱手,十指间珠光宝气,“回禀大人,卑职荀嘉木,虽还没正式上任,但已在杜长史那挂了名,今日车夫做事不慎,撞伤了一位女郎,卑职愿全力承担其诊治费用,只是关于具体数额,怕私下解决有失公允,故请大人帮忙决断。”
郡守点点头,转而望向了另外两人,崔竹喧毫不闪躲地迎上目光,“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与阿姐不缺。”
“那你们所求为何?”
崔竹喧不动声色地将周围打量过一圈,门窗皆闭,屋内算上郡守、小吏、荀嘉木,还有她与楚葹,拢共也就五人,距离她们想要的和郡守单独会面,只是多了两个碍事的罢了,想通这一关窍,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是这样,我们想要……”
于此同时,扮做虚弱之人眸光微沉,手腕抖动,两枚银针隐秘地飞射出去,下一瞬,两道身影直条条地倒下,郡守眸生惊愕,叫喊声几乎要滑出喉咙,忽被一只手紧紧扼住脖颈,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声。
崔竹喧对着倒下的两人挨个踢了一脚,确定是真的晕死过去,这才行至郡守面前,“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不是太子殿下?”
郡守面色一白,目光闪躲间,竟连挣扎都忘了,这般明显的反应,足可见崔淮卿的推测没有错。
“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
“呸,大胆刺客,本官就是死,也绝不会将殿下的行踪透露给你二人,有胆子现在就动手,来啊!”
楚葹默了下,把扼在人脖颈处的手撤下来,毫无可信度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刺客,也不准备刺杀太子。”
郡守冷笑一声:“哪个为非作歹的坏人肯承认自己恶贯满盈?休要在本官这信口雌黄!”
被认成刺客,逼问出太子行踪是不可能,但要是太子肯亲自召见她们,事情便全然不一样了。
崔竹喧倏然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出来,用身体遮掩着,塞进去一个小布包,而后扯下桌布,将木匣紧紧裹住,提到郡守面前,“我们有要事禀报太子,你差人将此物交于他,他自会知晓。”
“本官凭什么要帮你们做事?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同党等在外头,就等着跟踪过去!”
“大人若是放心不下,我二人可任凭你处置,先将我们羁押狱中,再由你亲自送东西过去,多派些马车绕行掩人耳目,就算真的暴露了太子的位置,郡守亲至,总能调动兵马,护卫太子的安全吧?”
郡守微微凝眉,“此话当真?”
崔竹喧道:“当真。”
郡守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飞快地扫过一遍,接过木匣,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喊:“来人,捉拿刺客!”
不消片刻,乌泱泱的人群破门而入,森寒的刀刃环伺,虎视眈眈,二人毫不抵抗地被捆缚上绳索,即将被推出房门时,崔竹喧回首,目光锐利地望向郡守蠢蠢欲动想要解开木匣外绳结的,冷声提醒道:“不该看的东西不能看,知道得太多了,会发生什么,大人不会想试试吧?”
被抓了现行的郡守讷讷地将手收回去,随即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地催促侍卫的手脚利落些,赶紧把人带走。
待得一场闹剧终于结束,郡守腿脚有些发软地瘫坐在椅子上,连灌了三盏茶水茶水压惊,心绪稍稍平复,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边粗陋的物什上。
照理说,刺客已经拿下,他才不必管刺客的胡言乱语,可转念一想,倘若她们口口声声提及的要事是真的,就因为他硬生生拦了这么一遭,而酿成大祸,那他珍惜了几十年的乌纱帽岂不是要连脑袋一起搬家出去?
若是东西无用,至多挨两句训斥,若是东西有用,轻则斩首,重则抄家。
郡守咽了咽口水,颤抖着用帕子拭去额上冷汗。
“来人,备车!”
*
夜色正浓,本该是伴着鼾声入睡的时辰,营帐的帘幕却被掀开一个小角,随即钻出个细细小小的身影,动作踉跄,跌跌撞撞,每行几步,便要倚靠在木柱上,捂着肚子呕吐,可呕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黄黄白白的酸水。
虚弱地挪动着步子,摸到水瓮旁边,舀了瓢水漱口,又觉渴得厉害,便又舀了半瓢咕噜噜地灌下肚,歪着脑袋在肩头的衣料处抹净嘴,便扶着瓮口支起身子,奈何陶壁湿滑,手心一下失去着力点,整个人当即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入瓮中。
水瓢挣开指节,跌进泥沙地中,发出极小、极小的一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碰不出一点涟漪。
帘幕被再度掀开,这回是个有些驼背的男人,眯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边走便用两只手去扯腰间的裤带,搞不清是结太难解,还是劲没使对,半天没能扯开,只得撑开两道眼皮俯身去研究,脚下却不知踩着什么,一个趔趄栽到地上,彻底摔清醒了。
“他大爷的,谁那么毛手毛脚的,水瓢不放瓮里扔地上!”
男人骂骂咧咧的,捡起水瓢欲做一回好事,可手刚伸到半道,目光忽然顿住,瓮身往上,伸出了两条腿,而顺着腿往下看,是在水中沉沉浮浮的黑色发丝。
鸡皮疙瘩一下冲到头顶,在神智清明之前,惊惶的尖叫已涌出喉头。
“有鬼啊!!!”
飘荡的呼噜被尽数叫醒,阿树抓着脑袋烦躁地爬起身,正要将闹事者痛斥一顿,可拨开人群,瞳孔一缩。
“……阿鲤?”
第89章 089 故人重逢 崔竹喧本以为,和寇……
月色昏晕, 星子稀疏,浓重的夜幕却被倏然烧出一个洞,火光跃动,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飞溅出几点火星, 消匿在冷冽的风中。
持着火把的人跑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尚未喘匀, 便抬手将门砸得哐哐作响, 门环撞着门扇, 几乎要在那厚实的木板上凿出洞来,里头才传出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慢慢悠悠的脚步, 叩门声愈发加紧地催促,可里头人丝毫未受影响,打着哈欠, 将门拉开一道细缝。
眯着的眼上下一扫, 入目尽是灰扑扑的粗衣麻布,动作立时又敷衍了许多,不先询问事由, 张嘴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来?要是扰了贵客们休息, 你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放在寻常时间, 阿树定要跟人好生争论一番, 可眼下实是没了闲情雅致,眸底通红,目眦欲裂,“蔡大夫呢?去请蔡大夫来!”
“嚷什么嚷!”门房撇撇嘴, 漫不经心地抠着指甲缝里的泥灰,“别院库存的药材可不够你们这百十号人吃的,蔡大夫今儿一早就去县里了,估摸着怎么也得明日午间才能回,到时候再来吧!”
话罢,那道窄小的门缝就要合上。
阿树忙插进一只手去拦,指节被两块门板挤压得由红转白,他却顾不得痛呼,恳求道:“那崔郎君可在?崔自明崔郎君,劳驾向他通传一声!”
强压下疼意,扯出一抹讨好的笑,从怀里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金元宝,门房恹恹的神情陡然一变,松开关门的手,转而将金子接过,手指摩挲着,飞快地用牙咬了一口,确认为真,笑吟吟地收进袖袋。
“他和蔡大夫一起去的,回去等着吧!”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这回,不管再怎么叩门,都叩不开。
阿树无功而返,越是靠近帐前,脚步越缓。
营帐里亮堂极了,好似裹进了一团火,绷直的布料上映出挨挨挤挤的人影,却都只聚在边角处,腾出了中心的一大块空位,阿树抿了抿唇,低眉掀开帘幕,空位处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是个苍白得几无血色的人,瘦瘦小小一团,眉眼紧闭。
四处搜罗来的被褥毫无章法地往上盖,周边摆了三四个火盆,饶是如此,也未能将冻得发青的躯干烘出一分暖意。
阿树喉头干涩,艰难地开口:“蔡大夫和崔郎君都出去了,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时,别院的其他人,我也找不来……”
范云伸去掖被角的手微顿,一颗泪珠倏然滚落,在布面上砸出一圈湿痕,仓皇地用袖口抹了抹眼,毫无可信度地安慰道:“阿鲤可是自小跟着你们下水的,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水瓮里淹出好歹?现在没醒,定只是受了寒,多烤烤,兴许都不用等蔡大夫扎针开药,她自己就能活蹦乱跳了!”
众人纷纷附和着,声音却一声比一声小,到后面,便只剩一片死寂。
“先回去吧,云娘带两个人在这守着,”寇骞揉了揉眉心,“叫所有人不要独自外出,不管干什么,最少三个人同行。”
人群渐次散去,阿树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提起刀就要出去巡视,声称要将那个还知道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给揪出来,手揭开半扇帘幕,被冷声制止。
“站住!”
“那就在这干等着?什么也不做?”阿树重重地扔下帘子,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阿鲤的水性你是知道的,就是被扔进河里,她也能好端端地游回来,怎么可能会、会淹在一个水瓮里?定是营地里潜进人了!”
起初还只是胡乱猜测,可话出了口,反倒将自个劝服,思绪紧接着往下想,“是那个姓蓝的!他就没干过一件人事!我把他抓来,剐掉半层皮,我看他招不招!”
“如今我们是借着流民的身份才能暂且待在这儿,哪怕别院中人人知我们身份有异,有崔氏压着,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寇骞沉声道,“可一旦你动手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就有了正当的由头,届时营地里不论真匪假匪,皆要被剿个干净,连崔氏都可能被参一个通匪。”
“不仅救不了阿鲤,反倒让她连好生修养都做不到。”
阿树蹲下身子,将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彻底揉成了一团蓬草,“……那你说,怎么办?”
寇骞垂下眼睫,一点点分析着,“以阿鲤的身手,若同人交手,断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且她的身上并没有新添的外伤痕迹,我怀疑,是些下作的手段。”
“下毒?”阿树惊呼出声,可很快又摇着脑袋否定道,“大家伙都同吃同住的,没道理只有她一个出事啊!”
“你想想,她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等等,她、她还是个孩子,今年几岁来着?十岁、十一?”
“同样的分量,在我们身上兴许还未生效,可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然够了,”寇骞嘱咐道,“对外只称是阿鲤不慎溺水,一切等蔡大夫他们回来。”
“蓝青溪想凭这个脱困,那我们就顺势演一场将计就计。”
*
秋风瑟瑟,将衣摆生拉硬拽出几道空隙,凶蛮地入侵,将稀薄的体温搜刮一通,留下一截躯干微微颤抖。
岫陵郡守此刻便是如此,也不只是如此。
握着茶杯的手已经微微出汗了,可指尖仍冷得像冰,面上讨好的笑随着滴漏一滴一滴地落下,便得愈发僵硬,两只眼睛直直地望向主位,可碍于垂下的纱幔,除个朦胧的人影外,再瞧不见别的。
望眼欲穿,偏生地位尊卑差在那,致使他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孤此行,未曾走漏过风声,她们确却能准确无误地寻到你这儿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茶盏倏然跌在案上,郡守两腿发软,一句话的功夫,膝头已挨着地面,“卑职驽钝,实在是不知啊!”
“那,兴许是她们聪慧吧。”
“是啊、是啊,”郡守连连点头,顺势往下夸赞道,“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实乃我大邺的栋梁之才,这是殿下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一只纤长的手撩开纱幔,露出一张眉目温和的脸,衣摆如流云,款款走出,“既是如此,那郡守这个职位,是不是应换个聪慧的人来当比较好?”
郡守下意识地点头,脑袋下垂到一般,忽而意识过来,猛地左右摇起来,比孩童手中的拨浪鼓还要闹腾好些,神情夸张地哭诉着:“殿下,卑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虽无大功,但从无过错啊,这、这正值太平盛世,让卑职一个平庸之人在位,守成足矣,至于她们,可、可另行封赏,您觉得呢?”
“尚且不知她们为何事而来,你便为她们讨起赏来了?倒是心急!”太子垂眸看他一眼,好笑地挪开目光,“行了,费尽心机来求见,孤也该配合配合,将人带过吧!”
“诶,遵命!”
*
崔竹喧本以为,和寇骞一起藏身过的舱底暗室已然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了,何曾想,郡守府的监牢比那还要脏乱上百倍。
稻草被潮气侵染的半湿不干的,最顶上薄薄的一层面还勉强能过眼,可越往里翻,黑黑灰灰的霉斑就越多,到了最底下,已然是腐烂得跟污泥没什么两样了。若凑得近些,借着壁上的烛火仔细瞧,还能见到白的、黑的叫不出名字的虫豸沿着草茎上上下下地爬行,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攀缘上缎面的绣鞋。
崔竹喧忍着尖叫的欲望,抬脚在牢门上刮蹭着,虫豸的尸体被挤压在木柱上成了乌黑乌黑的小点,华美的绣鞋也成了黑一块、灰一块的,饶是如此,仍有漏网之鱼为非作歹,在肌肤上啃食着,惹出连片的红包。
痒意自皮肉直钻进心头,叫人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所幸,关的时间并不长,方才入夜,便被一队侍卫给迎了出去。
坐在被押送的马车上,她企图讨要些止痒的药膏,不出意料,被拒绝,便只能借着手头现有的物什,死马当作活马医。
将茶壶里的水从侧边的窗一气儿倒了个干净,然后用帕子裹了壶底剩余的茶渣,捏成团,在红肿处敷着。有没有效不知,权当是个心理安慰,假装自己正经上过药了。
约是在痒意退减之时,车夫的吁起声传来,马车随之停下,二人被领着进了一处宅邸,目光尚未来得及仔细打量,便被催着迈过门槛,穿过长廊,行到一个厅堂,堂内主位,正坐着一位青年,慢条斯理地饮茶。
崔竹喧飞快地扫过一眼,那人的衣裳看似素雅,可制式、衣料皆属上乘,暗纹、镶边一样不少,显然价格不菲,在再观其通身矜贵的气度,心下了然,拱手作揖,“虞阳崔氏崔竹喧,拜见太子殿下!”
楚葹跟着道:“樊川郡都尉楚葹,拜见太子殿下!”
青年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向崔竹喧抛来一物,正是她托郡守呈上的崔氏令牌,“说吧,何事?”
“蓝氏勾结樊川郡守,发现金矿而不报,私下开采,并肆意抓捕无辜百姓,表面充为人猎,供达官贵人秋猎时取乐,实则收为矿奴,逼迫他们采矿冶金,其罪罄竹难书,今有人证、物证,恳请太子殿下详查,还樊川百姓一个安宁!”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崔竹喧疑惑地抬眸,就见内室走出一道人影,瞳孔一缩。
“……叔父?”
第90章 090 冶矿炼金 当真是欺我崔氏无人!
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 两行清泪就淌在了崔和豫的脸颊,下巴上一缕胡须都被濡湿大半,若非碍于太子在此,指不定要怎么嚎啕大哭一番, 如今只能用帕子抹了抹脸, 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不打量还好,这么仔细一瞧, 更是悲从中来, 崔竹喧何曾有过这般寒酸的时刻?
浑身素净的, 佩戴的首饰竟是比道观中的女冠还要少些,衣裳脏了, 鞋子脏了, 一张小脸都比记忆中消瘦了一圈。
“是叔父没用啊,竟叫你受了这般苦楚,他日九泉之下, 我有何颜面去见兄长?”崔和豫到底没忍住开始哭哭啼啼, 面上泪痕犹在,就要拽着人出去报仇,“当真是欺我崔氏无人!哪个杀千刀的, 敢这样对你?我今个就去剥了他的皮!”
岫陵郡守闻言, 立时埋下脑袋, 双腿并拢, 足尖往里头缩, 生怕叫人想起,将人押进监牢,乃是他下的令。
“咳咳,”崔竹喧反手扯住崔和豫的袖角, 压低声音提醒道,“叔父,太子还在呢!”
崔和豫高声嚷道:“太子在又——”
话音一顿,似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却是将人一松,自己面朝着上首之人跪下去,“殿下要为老臣做主啊!倘若不能将那些歹人抓起来一一下狱,老臣情愿丢了这乌纱帽、不,老臣要当场撞柱,以死明志!”
“不、不是,也没必要这么激进啊,”岫陵郡守只觉椅子上待不住了,不知何时躬着身子,藏到椅背后,目光四下巡逻,肌肉紧绷,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挡在柱前,“这人不是好好的嘛,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废话!”崔和豫红着眼睛瞪过去,“要是缺胳膊少腿了还得了?我亲自领兵都要把那些个人不人、狗不狗的杂种宰干净!”
眼见着话题被越扯越远,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将人扶起,安抚道:“孤既亲临,自没有徇私枉法的道理,料想此事应与我们正调查的案子有关,且先谈谈正事,届时再一并清算。”
“将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两个侍卫就压着个形容憔悴的青年上堂,崔竹喧回头看去,眸光微闪,“金子熹?你那条船上,果然运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是,黄金?”
“正是,”太子颔首道,“各地出现了大批量无来源的黄金,孤此次领旨便是为了调查此事,顺藤摸瓜查到了金氏商船的头上,逮住他后,原是怕打草惊蛇,准备小心取证,未料你们竟直接带着证物上门了,倒是减省了许多麻烦。”
金子熹受到眼神示意,拱手朝崔竹喧深深地拜下去,声音有些沙哑,“禀崔女公子,金氏明面上兜售一些杂货,实则是趁在樊川停泊时,运送冶炼好的黄金,等船至汾阳,再由蓝氏的人假装买货,分批将黄金走陆路运走,数年来,皆是如此。”
他顿了下,忽地跪伏在地,叩了三个响头,“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抄没家产、五马分尸皆是罪有应得,但舍弟金玉书从未参与到这龌龊事中,虽资质愚钝,但也曾为崔女公子略尽绵薄之力,求崔女公子、殿下、两位大人留舍弟一条小命!”
崔竹喧微微低眉,取出账本,双手奉于太子。
“于私,金玉书派船欲送我回虞阳在先,冒险报信带人救我性命在后,于公,能顺利取得账簿,少不得他的帮助,故而,在情在理,我都该为他求情。”
“请殿下念在金玉书戴罪立功的份上,网开一面。”
太子沉默片刻,接过账簿,“孤只能承诺,待最后案情明晰之时,倘若一切属实,会上书提他陈情,至于结果,并不能保证。”
虽未得到肯定的回复,但这已然比预想当众的好上太多,金子熹灰败的一张脸上总算生出些血色,竟连被重新押走时的脚步,都较先前更轻快些。而翻看账簿的太子,却是面色愈来愈沉,两道温和的眉向眉心处收着,渐成了一副凌厉的模样。
“如此视人命为草芥,实在可恨,”账本被猛地合上,攥着纸页的手指隐隐泛白,“矿场开采的证据够了,但有一样,未能查明。”
“我与楚都尉探明的是金矿,而殿下与叔父查到的是金锭,金矿变成金锭,须得经过冶炼,”崔竹喧将现有的线索整理分析着,脑中微芒一闪,“此次去樊川,应寻冶炼场。”
*
夕阳西下,天空渐渐浸染成柔和的琥珀色,浅金色的光晕撒下,连带着山树、花草,乃至羊肠小道上并肩骑行的两道身影一并镀上了一层金边。
左边的女郎抬眸望了眼天色,眉心微蹙,生出一点愁绪,“你寻的那两个顶替我们身份的人可靠吗?若叫蓝青溪察觉出我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下回,他再动手脚,可不一定能够看破。”
“让他们带着帷帽呢,也不做多余事,就往药铺里按方抓药,出不了岔子,”崔自明安抚道,催着马一路沿河的上游而去,“只是这水当真有问题?段将军的兵卒在那驻扎了快一月也没出事,流民取水吃用了这么数日,亦没出什么状况。”
“若无问题,至多白走一趟,权当散心,若有问题,或可保我们数百人的性命不被蓝青溪所要挟,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蔡玟玉冷然地看过来,崔自明见又要挨训,连忙夹紧马腹,让马儿的步子更快些,用道歉拦住话头,生硬地转开话题,“蔡大夫说的是,是我看问题太过狭隘,那什么,我反省,先去前头探探路!”
马蹄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儿跑出老远,原只是为了让两只耳朵清静片刻,孰料眼前的河道却现出一条窄细的支流,支流两岸光秃秃的,与周边茂盛的植被格格不入,黑浑的水汩汩流动,汇入河中,而河的下游,正是流民所居住的营地。
崔自明连忙勒马,朝后头挥了挥手,示意有情况,自己则翻身下马,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竹筒,将将污水、清水、混合水各盛一盏,蔡玟玉弗一赶到,他便将水递上。
蔡玟玉拧着眉,将药粉依次撒入筒中,静候片刻,每个竹筒中都出现了沉淀物,用棉布滤出观察,清水中多是泥沙,污水中则有黑黑黄黄相掺,未燃尽的秸秆、炭粉、饭粒、铅,还有些辨认不出的东西,沿着支流复行几步,水的色泽丝毫没有改变。
“几乎源源不断的污水,说明这些东西并非偶然,可蓝青溪为何要往水里投这些?”
崔自明接过棉布,端详片刻,联想到猎山之中隐藏的金矿,答案呼之欲出,“是刻意,也不是刻意。”
“金矿要冶炼为高纯度的金,首先要将矿石磨碎成粉,挑出其中含有黄金的矿砂与米饭混合,制作成球团,将其与木炭分层堆叠,进行烧结,之后再与铅进行熔炼,最后将得出的金铅块置于草木灰上再度熔炼,最后制成的才是金,而这每一步,都离不开水。”
崔自明垂眸看向黑色的污水,缓缓道:“这些应是冶金的废水。”
“若真是如此,饮用得久了,毒素堆积入脏腑,怕是药石无医,”蔡玟玉面色一白,冷声道,“当务之急,是将这条支流阻断,否则,再怎么施针喝药也无济于事。”
崔自明点头赞同,可只是单纯地搬块石头堵塞河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水流就会从石侧蔓延开去,若想彻底阻绝,唯有将支流改道,但以他二人之力,要在一日的光景内完成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值苦思之时,蔡玟玉又道:“以这个剂量,倘若支流一直在,段将军的队伍里不可能全无反应,定是蓝青溪在事后动的手脚,而别院守卫森严,他并无人马可动用,至多溜出一两人为他行事。”
“我们二人无法改道,他们二人定也无法,故而,是有什么机巧之处,可轻易让流水听他们调遣。”
“有理,”崔自明眸光一亮,当即翻身上马,“那我们再沿着支流往前去。”
两匹骏马再度扬蹄,追逐着夕光隐入暮色,重枝叠叶里,渐渐现出几座粗陋的木屋。
崔自明轻手轻脚地挨个探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领着蔡玟玉继续往里,“应是被知会过,提前撤离了,屋内的积灰不厚,走了才没几日。”
借着火把的光一路探查,该收该捡的物什都被清理过,光秃秃的地面上,除了乱糟糟的蓬草,再无其它,蔡玟玉四处张望着,眸光忽而停在一处,举着火把快步走去,却被崔自明猛地往侧边一拉。
“小心!”
破空声倏然响起,待蔡玟玉反应过来时,几点寒芒几乎已刺到面前,从火焰中心穿行,她被带着又迅疾地后撤数十步,这才堪堪躲过。
“有机关,说明找对地了!”
蔡玟玉大脑一阵发空,冷汗已湿了手心,可转头看去,崔自明非但不害怕,反倒满脸写着兴奋,将火把往她手里一塞,“蔡大夫在这安心等着,万事交给我!”
崔自明身法灵活,避开利箭若干,绊马索三道,陷马坑两个,罗网一张,顺利抵达,只见三岔的河道口上,一方被巨石隔断,剩下两边,一个是原先用以蓄废水的湖,一个是汇向主道的支流。
他皱眉摸索着面前的复杂器械,手指好半天寻到一处松动,摁下。
下一瞬,隆隆之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