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将计就计 “阿鲤,死了,”……
水源改道, 顾不得歇脚,两匹骏马便载着两道人影顺河而下,于约定好的地点取得药材后,跟着明月一道在长夜里奔逐, 直到晨光熹微, 四野灰蒙,隐约可见挨挨挤挤的帐篷, 马步这才减缓, 慢悠悠地向前踱步。
还是卯时, 不好闹出太大动静,扰人清梦。
只是这边安静下来, 那头却闹腾起来。
几个巡逻的流民借着火光望来, 因着相隔甚远,瞧不清人脸,却将马背上驮着的一包包药材看得真切, 当即大声呼喊:“蔡大夫回来了!阿鲤有救了!”
再管不了礼节不礼节, 纵马冲入营地正中,扔了缰绳,撩帘入帐。
蔡玟玉蹲下身, 只见阿鲤躺在竹席上一动不动, 面色青白, 示意崔自明将药箱递来, 试了试鼻息, 又探了脉,取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番,素手翻飞,精准地在穴位上落下几针, 又捏着她的下颌,喂进一颗乌黑的药丸,不消片刻,便见其眼睫轻动,睁开了一条细缝。
“……肚子、好疼,”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连吐出的声音也细得可怜,“我是不是要死了?”
“腹痛?”蔡玟玉眉心紧蹙,从采买来得药材里拆出一包,拣出几片常山塞过去,“用力嚼,嚼碎再咽下去。”
又转头挨个吩咐道:“范娘子把阿鲤扶起来,林娘子捏着她下巴,灌三碗温水下去,崔郎君,你把人拉出,让她吐个干净。”
众人手忙脚乱地动起来,阿鲤竭力支使上颚下颚,带动两排牙齿将干瘪的常山片碾开,苦味随之蔓延进唇舌,又被清水冲下喉管,腹部绞痛中,肠胃里阵阵翻涌,俯身,呕出一大摊黄水白沫。
范云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蔡玟玉却又喂进一小把常山,“继续,再吐。”
如是往复五六遍,就差把五脏六腑也吐出来,好不容易醒转的人又重新晕了过去,所幸,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叫一颗颗七上八下的心安稳地落了回去。
“等她醒来,喂些好消化的白粥,再喝些甘草汤,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多谢蔡大夫!”范云为阿鲤掖好被角,胡乱抹去眼尾的泪,连声道谢,“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寇郎君!”
只是脚刚往外挪了几步,帘幕就先一步被拉开,寇骞在阿树的搀扶下走入帐中,低眉往中间的位置看过去,勉力能瞧见些乱糟糟的轮廓,“对外称,阿鲤病重不治。”
崔自明略有些讶异地挑眉,“你猜到了?”
寇骞颔首道:“一点。”
既是如此,倒也省了解释的功夫,示意范云带着另个人先行退出去,崔自明便将调查出的结果捡着要点说出来,“河的上游是冶炼金矿的地方,也不知蓝青溪是怎么递出去的消息,总之,冶金的人跑了,还把废水引到河里。”
“这种被污染的水饮用过量,轻则腹痛腹泻、恶心呕吐,重则会呼吸困难、脏腑衰竭,”蔡玟玉眼里愠色渐浓,声音冷硬,“蓝青溪想用这种方式破除围困,甚至于,杀人灭口。”
阿树忍不住攥紧双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大爷的,老子就知道,这姓蓝的放不出什么好屁!”
崔自明宽慰道:“放心,我和蔡大夫已去将废水改道,大家身上毒性不深,几剂汤药下去,便能解得干干净净。”
“冶金场的人都能收到消息,那樊川的兵马应当不日就到,”寇骞皱眉道,“但他能调来的人数不会太多,为确保能胜,他定会趁我们毒发力竭之时再大举进攻。阿树已为阿鲤去夜叩别院过,蓝青溪必能知晓,我们索性便从阿鲤开始,将计就计。”
“好,公子和段将军那头,我去知会。”
*
待到日上三竿时,金玉书才打着哈欠从营帐里爬出来,没办法,半夜吓上那么一遭,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可不得把缺失的那些觉补回来?
拿着水瓢弯腰在杨树下洗漱干净,上下两道眼皮总算没有黏连在一起,架锅烧水,将药材一股脑地倒进去,至于紫苏变成了甘草,兴许是药材缺货,兴许是换换口味,总归轮不到他来操心,金玉书只管抡着长柄勺在锅中不断搅弄着,时不时同路过的流民打声招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大家伙儿都神情恹恹的,对他爱搭不理。
难不成是因为他昨日把紫苏水煮糊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瞧见牛二领着几人扛着一卷草席从他面前走过,瞧着方向,是要往河边去,他急忙扯着嗓子问道:“你们新领了什么活啊?怎么还带这么大件的东西?”
也不管甘草汤煮得入没入味,金玉书就盛了半碗递过去套近乎,可不知怎的,连平日最和善的牛二也不肯接他的汤,板着一张脸,眉眼耷拉着,神情凝重。
一种不妙的预感升上心头,金玉书咽了口口水,讪讪地问:“怎、怎么了?”
“阿鲤,死了,”金玉书还在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听牛二接着道,“到底年岁小,身子弱,蔡大夫给她扎了针、喂了药,可还是没熬过去。”
“那你们这是去……”
“人都没了,再留着就要臭了,我带人将尸首扔到河里去。”
金玉书愣怔一瞬,盯着那卷简陋的草席,一股气血上涌,本能先于理智骂出了声:“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就算没条件风光大葬,总要让她入土为安吧?你们把她往河里一扔,这跟抛尸有什么两样?让她在松荆河里当个水鬼吗?”
牛二默了会儿,哑着嗓子道:“不是随便一块地都可以埋人的,我们只是沾了崔氏的光,才能在这儿落几日脚,这里的山有主,树有主,乃至每一根草、每一粒沙都有主,想把人葬在这儿,要么把这块地买下来,要么奉上银钱,求契主匀一块位置借我们用。”
“但契主无一例外,是官绅豪强,前者,他们瞧不上我们这点散碎银两,后者,这是他们玩乐的地盘,无端埋个人,他们嫌晦气,定然不肯。”
“那、那也……”金玉书攥着碗的指节隐隐发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目光涣散,在望及某处时,忽而一亮,宛若奔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冲至寇骞面前,拉着他往这来,“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阿鲤可是每日跟在你身边的,你总不能看着她被扔进水里喂鱼吧?”
寇骞垂下眼睫,半晌才出声:“若是白原洲还在,倒也能削块木牌立个碑,但现在白原洲没了,我们是彻彻底底、无家可归的流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金玉书看了看满面愁容的牛二,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寇骞,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在心头翻涌,他曾经以为的,在松荆河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匪寇,而今离了水,上了岸,竟成了任谁都能啐上一口、踩上一脚的蝼蚁。
他低下头,琥珀色的药汤清透,映出一张将哭未哭的脸,他忽而将手收紧,恶狠狠地甩出去,药汤四溅,药碗应声而碎。
“不就是地吗?”金玉书赤红着眼睛道,“樊川郡的世家子弟,大半都在别院里住着,我一个个问过去,总能问到一个愿意的,你们且等着,天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金玉书撂下一锅药汤不管,回营帐将所有值钱的物什草草裹了背到肩上,凭两条腿竭力跑着,向别院奔去,剩下牛二几人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低着头,粗粝的手指在草席的边缘抚了抚,“老大,要不,咱们等等他,万一——”
“不用等,”寇骞道,“他要不到地。”
*
金玉书到底比不得终日行在山野的流民,流民在崎岖山道被利箭围剿尚能躲闪,他不过在坑洼的平地上奔跑却能摔得浑身是泥,唯一庆幸就是,用来装钱财的包袱够厚,除了脏了些,一文钱都没落下。
他拖着剧痛的腿,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跑到别院,筋疲力尽地倚靠着门口的石狮子,正喘气的功夫,便招来守门奴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大胆!你一个流民不好生在难民窝里待着,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要是冲撞了诸位贵客,你这条贱命如何担待得起?”
金玉书勉力咽了口口水,让干得冒烟的嗓子稍稍好受些,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我、我不是流民,我有事要禀报!”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奴仆拧着眉将他这狼狈模样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道,“莫不是破产了,想来求接济吧?”
金玉书试图将自己的身价再抬高些,“崔公子知道我。”
奴仆冷嘲一声:“不止崔公子,这里头的每位公子还跟我说过话呢,你看我到处显摆了吗?撒泡尿照照你现在这副模样吧,还好意思跑出来丢人现眼!”
奴仆一把将他从石狮子上拽下来,宛如对待一个大型垃圾般丢到一边,转而如珠似宝地心疼起被蹭脏的石狮子,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巾帕,一手抚着石身,一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竟是比对待自己脸上的皮肉还要小心谨慎万分。
金玉书忍着疼,将被撞脱的包袱捡起,拍了拍上头的泥灰,自右肩穿到左腋,将绳结系紧,站直身子,静静地立在那。
目光在守门的两个奴仆间徘徊,深吸一口气,看准时机,猛冲进去。
第92章 092 尸横遍野 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
虽未进过别院, 但高门大户里的设计总是大差不差,行过连廊,绕过小园,再尾随几个端茶倒水的奴仆, 竟真叫金玉书寻到了厅堂。
绫罗绸缎不要钱般被挥霍着, 用来做窗前的帘幕、案上的桌布、地上的薄毯,丝竹靡靡、水袖蹁跹, 沾了泥水的长靴戛然止步, 立在厅外, 上涌的气血散去,空余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忐忑踟蹰。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 目光穿过纷乱的人声,落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待一曲舞毕, 环肥燕瘦的舞姬款款退去, 他这才握紧了双手,藏于袖中,躬身俯首地踩上艳色的绫罗。
一步, 两步……
一个鞋印, 两个鞋印……
饶是未曾对上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金玉书也能察觉席间宾客毫不掩饰的鄙夷, 如芒在背, 如蛆附骨,他竭力扯动两颊的皮肉,营造出一个讨好的笑,拱手, 朝各个方向作揖,如是一圈后,方才敢表明来意。
“不知这别院外头的地,是归哪位公子所有?”
“问这个做什么?你要买地?”
金玉书朝应声的锦衣青年望去,将包袱解开,小心地捧在怀里,“我带了钱,倘若公子愿意,可能卖个一亩三分地给我?”
“一亩三分?”锦衣青年嗤笑一声,挑眉道,“买个百八十亩的,我都嫌签契书麻烦,更别说你这个。”
边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奇地问:“这么小的地,就是盖间茅房都不够使的,你要买去做什么?”
“昨夜,有人溺水不治,我想买块地,让她入土为安。”
书生的脸上顿时阴沉下去,“还吃着饭呢,讲这种死人的事,恶不恶心?”
“尸首若不处理妥当,恐生瘟疫,”金玉书抿了抿唇,“流民与诸位公子不过一墙之隔,难道你们就不怕疫病传到自己头上去吗?”
蓝青溪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别院药材齐全,又有大夫坐镇,出不了岔子,实在有问题,将这群流民招揽过来的崔氏也会对此事负责到底的。崔兄,青溪所言可对?”
金玉书望向最后的一线希望,可崔淮卿只是歪着脑袋,慢悠悠地扇动折扇,“我对流民已是仁至义尽,活不活得下来,那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
扇骨收拢,希望也就此湮灭。
“烧成灰,扔进水,办法多得是,回去吧,别扰了诸位的雅兴。”
说得轻巧,怎么不去问问自己的九族,哪个愿意死后被挫骨扬灰?
金玉书愤愤离开,跨过院门槛时,还被小心眼的门房往背后踹了一脚,得亏用手护住了连,不然,非得被摔成个狗啃泥不可。象征性地拍了拍衣摆,但手上是泥,衣上是泥,可想而知效果几近于无,愈发同流民没什么两样了。
这周边的地要不到,那再往偏远些的地方去呢?寻个荒僻村子,多塞些银子,不止坟头能和已故的村民们挨到一块,连灵位都能挤进祠堂,到时候逢年过节的,少不了纸钱贡品。就是出去找村子可能得废些功夫,可再怎么也比那样粗暴地抛尸要好吧?
金玉书急急地往回赶,欲同他们商量此事,钱他出,人他运,总不能还有理由拒绝。
可营地里仍同往日一般排着长队,他眯着眼四处搜寻,不消片刻,就望见了坐在帐篷里啃饼子的牛二,脚步一转,便往那去,可行到面前,却不见早上的那卷草席,喉头一哽,艰难出声:“人、人呢?”
牛二将最后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含糊道:“扔了。”
“我不是让你们等我吗?”
“你要到地了?”寇骞淡然出声。
“……没有。”
“那早扔和晚扔又有什么区别?”
金玉书双目赤红地瞪过去,约是怒壮怂人胆,竟一把攥住了寇骞的衣领,一字一顿道:“当然有区别!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如果你们等我,我就可以带着她去别处好生安葬,而不是落得现在这样,死无全尸的下场!”
寇骞眨了眨眼,音调冷然,“一具尸首罢了,放在哪都会腐烂,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你!”气至极点,金玉书竟是连骂都骂不出来,目光扫视,倏然从牛二身侧抽出了一把长刀,刀刃恶狠狠地朝地上的竹席割去,“怪我识人不清,把你当成了重情重义的朋友,如今知道你的真面目,我要同你割席——”
竹子质韧,长刀驽钝,凭他的气力竟是没能斩动分毫,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刀拎起,扯起衣袍一角,利落割断,改口道:“割袍断义!”
长刀被砸落在地,嗡嗡作响,帘幕被狠狠甩过,飘飘摇摇。
帐篷内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一片凝重,终是牛二心疼自己的佩刀,俯身捡起,目光瞟过半截衣角时,奇怪地挠了挠头发。
“他生气归生气,为啥把自己的衣裳给划烂了?”
*
金玉书离营出走,买了条渔船,声称要去下游捞尸,至于留下来的流民,将熬药汤的换了个新人,与寻常一样过日子,只是不知怎的,陆陆续续都病了起来。
许是天气转凉受了寒,或是天生命贱难享福,连绵的咳嗽声蔓延开去,此起彼伏,总也不得停歇,就连隔壁驻扎的兵卒也受了影响,一个赛一个地咳着,蔡玟玉忙得不得不每天两头跑,崔自明拎着药箱跟着团团转,饶是如此,这病症也未见起色。
药汁一碗一碗地往下灌,新尸一具一具地往河边抬,也不知是哪个流民先闹的事,唾骂起蔡玟玉这个庸医,用泥团、石块砸去,硬生生将人逼走,最后剩一堆奄奄一息的人躺在营帐里等死。
伙食从又香又甜的白面蒸饼变回了粗粝涩口的黑色麸饼,但吃哪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塞进嘴里,皆是味同嚼蜡。
牛二一口麸饼一口水,将餐食强咽下去,目光涣散地发着呆,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一月前,他们还在白原洲上喝酒吃肉,为老大过寿来着,结果一眨眼,白原洲没了,老大瞎了,连兄弟们都死了大半。
他没读过书,脑子不好使,想不出这么复杂的问题。
“阿树,阿树?”
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
奇怪,阿树也染了病,整日病恹恹地咳着,怎么今日这么安静?是病好了?
还不等他多想些,另一道声音便先一步响起,“人早就没气了,扔到河里吧。”
牛二跌坐在凳子上,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黑黑白白的光影晃动,待终于回过神时,才望见面前躺着的面色青白的人,是了,大家死了,阿树也死了。
他跪下身,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来,将草席晕染出一块块深色的斑点,往日能抡着巨斧肆意舞动的双手,现下却虚弱地连一角草席都提不起,他擤了擤鼻子,硬是憋回了眼泪,深吸一口气,咬牙拽着草席将人卷起,抗到肩上。
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大,我、我去……”
话还未说完,泪便同决堤之水涌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哭着,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寇骞微微收紧了手,垂下眼睫,“嗯,去吧。”
从营地到河边的路不远,更何况,牛二这几日来往得频繁,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寻到,但这次耽误的时间格外长,去时外头还一片亮堂,回时便只有寥寥烛光,寇骞不问,牛二也就不答。
如是沉默良久,牛二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开口道:“老大,你说,我们还能熬几日?”
“要是先没的是你,我还能再卷卷席子,把你送河里,可要没的是我,”他顿了下,声音愈发干涩,“死在帐篷里还好些,你多找找还能寻到我,要是倒在外头,便只能烂在地上,等着被野狗野狼吃了。不然,等我染了病,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便跳河自尽吧,也省得你看不见,还要背着我找路。”
“别说这种话。”
“现在不说,以后不是更没机会说了?”牛二咧嘴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便顺着唇舌蔓延至心头,“旁边段将军的兵营里好像也出了事,每日大片大片地往外抬人,但人家有钱,不必把尸首扔河里,寻了个山头埋着呢。”
“我也想在山里埋着,但想了想,大家都在水里,我也跟着去水里好了,有个伴,能热闹些。”
牛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有金玉书,他走的早,不知道染上病没,他是做生意的,肯定识字,要是能给我们写上名字,摆了灵位就好了,隔三差五烧几张纸钱过来,咱们就不必做了鬼还要每天出门去劫道了。”
寇骞躺下身,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浓重的黑暗里,隐约能看清夜风的轨迹,纠缠着帘幕摇来晃去,又黏连在衣角不肯分离。
“老大,要不然,你悄悄去投奔崔公子吧?”牛二突然道,“看在小崔娘子的份上,他肯定会收留你的!别院里没人得病,你过去之后,让蔡大夫给你好好检查一下,再把眼睛给治了,到时候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家,吃香的喝辣的,好好过日子!”
“我和阿树他们,就在水底下保佑你们。”
“……滚,用不着,睡你的觉去!”
帐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寇骞也总算有空闲想些与正事无关的东西,诸如,小祖宗赶路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以及,何时归?
手指翻折间,是第一百只草蝴蝶。
第93章 093 百年之好 正文完
别院里的王孙公子终于停了听曲看舞的心思, 停杯投箸,矛头直指向崔淮卿。
“崔公子倒是好心,却惹回了一身骚,”锦衣人横眉冷嗤, “本不过几个流民, 赶进山里等死不就是了,现今养出一圈疫病来, 连段将军的士卒都未能幸免, 再这么待下去, 指不定哪天就越过院墙,传到我们身上了!”
有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几日便是半夜都能听见那帮子贱民的咳嗽声, 扰得我睡觉都睡不安稳!”
连一向唯崔淮卿是从的段煜白也一反常态, 凝眉开口:“那蔡玟玉的医术枉称虞阳第一,整日在写写画画的,就见人越死越多, 一个救活的都没有!疫病凶猛, 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崔公子当早做打算才是!”
迎上一片诘问的目光, 崔淮卿捏着扇骨的手微微收紧, “既然蔡大夫束手无策, 便将樊川郡的名医一道请来, 总不见得个个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自明, 你即刻出发,去——”
话音未落,便被倏然打断,崔淮卿眉心一皱, 转头望去,竟是蓝青溪。
“此去郡城,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返也需数日,可眼下的状况,一日死十数人已算少的了,如何经得起这般拖延?”蓝青溪状似温和的语调里,却容不得人丁点拒绝,“崔兄,还是尽快将人处理了才是,你说,对不对?”
一贯是崔淮卿这般拿腔作调压得蓝青溪唯唯诺诺,而今情况倒转,才真正叫人尝到了其间的酸涩难熬,崔淮卿默了半晌,道:“人数众多,恐不好处理。”
蓝青溪善解人意地出主意道:“不过数日,崔兄便把自己说的话忘干净了?烧成灰,扔进水,办法多得是,不是吗?”
崔淮卿面色难看,“兵卒业已染病,身体虚弱,若是将流民逼急了,他们殊死抵抗,只怕会弄得两败俱伤,若是不慎逃出两个漏网之鱼,闯进别院,恐要危及诸位公子的性命。”
“无妨,青溪正好有些人手,可借给崔公子。”
蓝青溪的语调温和,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白瓷与梨花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极轻极小,不过一瞬,便被刀鞘与兵甲的摩擦声掩盖。
一阵脚步声迅疾而来,不过几个呼吸,厅堂就被团团围住,席间的纨绔原是被吓得脸色煞白,可再仔细一瞧,领头那个彪形大汉,四方脸,朝天鼻,不正是月前领兵去剿匪的万军侯,年年分账的自己人罢了,有甚可怕?当即又嚼起糕点喝起酒来了。
至于崔淮卿,显然没那么好过了。
口头上说是借,可观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凡他敢推拒一个字,明儿个,就要传出崔氏公子身染恶疾,不幸亡故的消息。
蓝青溪站起身,象征性地理了理衣摆,拂落些并不存在的尘埃,右手搭在景山的小臂上,温声道:“崔兄,请!”
*
满满当当的流民营已空了大半,蒙住口鼻的兵卒如匪寇般闯入,将还能喘气的流民尽数捉了出来,用浸过桐油的麻绳挨个捆起,似一堆蚂蚱正赶上秋后,已然离死不远。
一张张枯槁的面孔上写满惊惶,瑟缩地蜷在一起,目光望向崔淮卿和崔自明,隐隐透着几分哀求,终有一个瘦弱的妇人用颤抖的音调开口:“崔公子、崔郎君,这、这是要做什么?”
崔淮卿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边上就有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偏生说出的内容,字字恶毒得令人作呕。
“以防瘟疫扩散,伤及更多无辜百姓,崔公子特意借来兵马,要将疫病的源头消灭干净。”
妇人讷讷问:“疫病的源头,是什么?”
牛二哑着嗓子回答:“是、我们。”
就同当年那般,瘟疫药石无医,就将染上瘟疫的人用火烧干净,得病的人都死了,那便是没有人得病。
“骗子!你们不是答应过,要救我们吗?”
气氛凝重间,忽有一个中年人嘶哑着喉咙喊着,双目赤红,恶狠狠地朝崔淮卿扑去,可双脚甚至未离开原地,就被捆缚的绳索绊倒,脸朝下摔在地上,似一直无手无足的爬虫,蠕动着身子,竭力抬起头。
脏污的泥沙和着新流出的鲜血,黏黏糊糊地沾了满脸,殷红的液体自额头流过眉间,淌进大睁的眼眶,染得一双眼睛愈发狠厉,一只军靴猛踹一脚,他便滚回了人堆,在痛苦的嚎叫和低弱的呻吟中,是咬牙切齿的诅咒。
“……你们跟他们,都是一伙的!等我变成鬼,一定一口一口,将你们的肉咬下来,看看你们的心肝,是红是黑!”
“崔兄,这帮流民似是对你不满得很,枉你将他们救下来,养在这,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都没有,当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蓝青溪轻叹口气,摇摇头道,“崔兄可要记着这个教训,穷山恶水出刁民,莫要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崔淮卿默了下,垂下眼睫,“说的是,升米恩斗米仇,是我给得太多了。”
蓝青溪手指微抬,随侍在一旁的景山立时领会,进流民堆里翻捡一通,揪出一个扔出来,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卷,展开,恭敬地递到崔淮卿面前,“此人名唤寇骞,乃是松荆河上的水匪,素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府早有通缉,生死不论。”
“怎会如此?”蓝青溪故作惊讶地出声,“崔兄你收留的流民中竟有水匪,究竟是这水匪太过狡诈,潜伏其中,还是,你刻意纵容,助匪寇藏身?”
崔自明当即扯着嗓子反驳,“我家公子怎会与水匪有所牵连?自是这匪寇太会伪装,我们远道而来,如何能认得一个低贱的匪寇?”
“那便都是这匪寇的错了,”蓝青溪微微翘起唇角,对这答案甚是满意,“这贼人着实可恨,欺瞒崔氏,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他了。”
崔淮卿尚没琢磨出来蓝青溪又要闹哪门子的幺蛾子,就见两个兵卒一左一右将寇骞架起,双腕捆缚着,高高地吊起,将带了倒刺的长鞭在盐水里走过一遭,持鞭人手腕一抖,便是一道破空声,再一抖,则是皮开肉绽,以及压抑的闷哼声。
“老大!”
牛二心头一颤,再顾不得兵卒手中森寒的刀刃,借着一身蛮力,挣扎地往前冲,一个两个能轻松撞开,三个四个已然勉强,那五个六个、七个八个呢?他被牢牢地制住,脊背上踩了不知几只靴,脖颈处不知横了几道刃,双眼猩红,狠狠地瞪着蓝青溪的方向,眼神如刀,恨不得将其生剜活剐。
持鞭人左右开弓,鞭身浸过盐水,瓮中清澈的液体渐被暗红的血搅浑,新伤一道叠着一道,鞭痕一重叠着一重,破破烂烂的衣裳已辨不出原本的制式和色泽,唯见摇摇晃晃的衣摆处,滴落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我对严刑拷打没有兴趣,”崔淮卿强忍下翻涌的心绪,将目光挪开,“你若想审犯人,就把他带到监牢,若要除瘟疫,就一把火烧了,别弄这些无用的东西。”
“无用?”蓝青溪微微挑眉,望向血肉模糊的那边,“崔兄,当真不知他是谁?”
崔淮卿冷声道:“不是你的人亲口说的,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吗?”
“是,也不止是。”
蓝青溪在青山的搀扶下走到寇骞面前站定,听着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呼吸,心情愈发地愉悦,“他生着一副好皮相,凭花言巧语哄骗了簌簌,只是现在瞎了一双眼睛,簌簌应当再瞧不上他,就像——当初毅然决然要与我退婚一样。”
“簌簌总是这样,只喜欢最好的东西,但凡生出一点瑕疵,她便会将其弃如敝履。”
“你想说什么?”
蓝青溪转身,向说话人走过去,“崔兄,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退婚吗?”
崔淮卿皱眉道:“这是她的婚事,应由她自己做主。”
“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簌簌早有婚约,名正言顺,怎可因她的一时兴起而毁约?”他的神情隐隐透着些癫狂,“我才是最好的那个,等我的眼睛一好,便能和簌簌成婚,我们崔、蓝两氏结百年之好,他日,你为崔氏家主,我为蓝氏家主,陛下之下,便是你我二人,有何不好?”
崔淮卿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不答。
蓝青溪倏然低低地笑了几声,又恢复成一贯温和的模样,“崔兄自虞阳带兵来樊川,圈禁一众世家子弟,同时大量的百姓丧命,又有匪寇牵扯其中,你猜,这道折子写出来会是什么样的?”
“你威胁我?”
“这只是一点为了让合作顺利进行下去的必要保证罢了,只要崔兄答应我的条件,那这件事就是——恶匪杀人越货,崔兄带兵支援,与樊川合力剿匪,如何?”
蓝青溪从景山的腰侧抽出利剑,将剑柄塞进崔淮卿手中,“甚至于,剿匪的首功,归崔兄所有。”
“你既然厌烦他,何不亲自去杀?”
“毕竟是簌簌看上过的玩意儿,由我动手,岂不是要担个善妒的名头?”蓝青溪道,“崔兄出手,再是合情理不过。”
崔淮卿垂下眼睫,在心底冷嗤,无非是想用此事挑拨他与崔竹喧之间的关系罢了。
尽是和那副清风朗月的相貌背道而驰的阴毒谋划。
握着剑柄的手收紧,正要抬步,忽听见一声大喊。
“寇骞,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