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蔡运通咳嗽一声:“我说小姑姑。”
蔡月娥看向二侄子,蔡运通说:“现在知道了吧?人的口味是会变的,以前不碰的,现在就是美味。”
蔡月娥装出尴尬样来:“这个你记得就好了,等你爸百年之后,他的忌日,你香菇烧鸡,香菇烧肉、酿香菇,总之,来个香菇宴,那你肯定就是蔡家第一大孝子。”
蔡运通一脸受教,又跟蔡运亨说:“大哥,你记住了吗?要孝,咱俩一起孝。”
蔡运亨没给弟弟好脸色。
蔡月娥过去揭开了砂锅,砂锅里香菇味道飘出来,说:“哥,趁热吃。热的时候才叫香,凉了就没那个味了。”
蔡皓年不喜欢香菇的那股子味道,他知道红莲喜欢吃,他总不能自己不喜欢,所以也不许别人吃吧?
所以桌上有香菇的菜,他最多不碰就是,有时候她要给他打香菇鸡汤,他也会推掉,这么多年,再怎么样她也该知道自己不碰香菇吧?
眼前的老妻就不用说了,妹妹也是清清楚楚,就是掌厨房的儿媳妇,给他炖了那么多年的汤,做了那么多年的饭,他面前的菜,永远保证没有香菇。就是运通也知道他不吃。
看着妹妹阴阳怪气的笑容,蔡皓年脸黑如锅底看她:“你够了没有?”
蔡月娥放下锅盖,继续去喝她大嫂做的粥:“不像我,依然还是喜欢大嫂做的粥。”
“珑儿也喜欢嫲嫲做的粥。”
“珑儿哪个不喜欢?小脸蛋都吃得像个球了。”蔡金焕过去捏堂妹的脸。
这时,二姨太带着两个儿子下楼,她说:“今天妈妈亲手做了你们和爸爸都喜欢吃的香菇鸡丝粥。”
听见这话,蔡云通给小姑姑挤眉弄眼,收到小姑姑一个白眼。
两个儿子下楼来,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很礼貌地叫:“小姑姑、大妈、大哥……”
蔡家大房的人应声,蔡运通笑:“红姨,你这个手艺可真不错,我们都在说我爸好口福。”
二姨太最恨的不是大房的人,她最恨的是蔡月娥,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咸薄餐,给两个儿子打了砂锅粥,说:“哪儿比得上小姑太太,手艺那是整个星洲都夸赞的,我这点本事也就你爸不嫌弃而已。”
“妈,还有我和哥哥也喜欢呢!”运畅说。
“还有爸爸也喜欢。”运顺补。
两个孩子低头喝粥,运顺抬头:“妈,好香,好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了。”
“喜欢的话,以后让你妈天天给你做。”蔡皓年看着儿子说。
儿子们露出惊喜的表情,看向他们妈,运顺问:“真的吗?”
看着儿子,蔡皓年心里慨叹,这么多年大儿媳给他们准备饭菜,琢磨他们的口味,还抵不过一碗香菇鸡粥?问题是这一锅粥,应该还是孩子们想吃朥粕粥,秀英吩咐厨房准备的白粥。她就加了点鸡肉和香菇就成她亲手做的了?果真是喂狗还会摇尾巴。
看儿子吃得开心,二姨太也说:“你们喜欢,以后妈妈天天给你们做。”
二姨太发现老男人面前的粥都没动,问:“皓年,你怎么不吃?”
“小五拿来的咸薄餐,我吃多了。”
蔡运通连忙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那一盘咸薄餐:“就是,小姑姑怎么做这么多?您吃不下了,那我们分了吃了。”
他回到座位上,跟孩子们说:“姑婆婆做的咸薄餐跟嫲嫲做得一样,你们来尝尝。”
孩子们本来想吃,这会儿一人一块,剩下一块被蔡运亨夹了给大少奶奶:“给你。”
蔡皓年眼睁睁看着他才动了筷,尝了个味道的咸薄餐,就这么被瓜分完了。
蔡皓年站起来:“我出去喝口茶。”
“那行,我也先回了。”
蔡月娥提起食盒,跟蔡皓年一起往外走,她看着蔡皓年忍不住想笑,蔡皓年恨不能赏她一个爆栗。
这时二姨太走了过来,她对蔡皓年说:“皓年,我陪你去喝茶。”
又跟来了,生怕他跟小五多说一句吗?
蔡月娥拉开车门上去:“大哥,我走了。晚上早点到,你跟亲家太公也是老朋友了。”
“知道了。”蔡皓年说道。
看着蔡月娥的车子离开,蔡皓年又去凉棚下,二姨太给他倒茶说:“小姑太太也真是的,你都这个年纪了,咸薄餐是糯米粉做的,吃多了容易不消化,积食。她不知道吗?给你做那么多?你都吃撑了,还能剩下大半盘。”
蔡皓年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怒气,他说:“运通跟我说,一个国内来的姓吴的导演,有一个很不错的剧本,我初步也听他介绍了这个剧本,我认为很符合当下的局势。你上午有空跟他讨论一下,看谁来负责这部戏比较合适?”
“下午吧?上午我们去见见那位吕大状,先了解一下离婚官司要怎么打,下午我回去问二少爷?”
“这么着急?”蔡皓年知道她心急,但是不知道她心这样急,这是恨不能他立马离婚?
“你看,今天小姑太太又来了,大姐和运亨运通也太着急了。我们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毕竟这个事情才是影响我们一家子的事。一部戏拍不拍又没有多大的关系,不是吗?”二姨太跟他一起喝茶。
“也是,那我们先去趟公司,运亨决定退出银行,我先去安排一下,再一起去见哪位吕大状?”蔡皓年说道。
二姨太幽幽叹了口气:“大少爷不知道您一片苦心,非要出去折腾,也好吧!”
蔡皓年吃了一块饼喝了一肚子茶,如往常一般,两人同一辆车,去亨通大楼。
亨通大楼是一栋非常气派的六层建筑,底楼是银行大堂,二楼是银行办公层,三楼四楼是报社办公地,亨通另有印刷厂,不在这里,五楼是电影公司,六楼则是蔡皓年的办公楼层。
此刻他把蔡运亨和银行的几位经理叫了上来,宣布蔡运亨即将退出亨通,亨通银行总经理职务由下面一个副总经理暂代,这个副总经理是跟了他二十来年的老人,熟悉银行一应事务。
这个安排应该是最好的,但是他宣布完了,总感觉这位脸上的表情怎么就像是丧考妣似的?
不过这个时候红莲来找他了,得去见那位吕大状了。
蔡皓年跟二姨太一起出发去律师楼,见到了这位吕大状,刚刚坐下没过十分钟,他的头就疼了。
自己和秀英的矛盾已经很难妥善解决,但是他还是希望,家丑不要外扬,现在听下来红莲昨天未经他同意,已经把他们的情况跟这位律师都透露了。他当然知道律师有义务为当事人保密,不过有义务和执行又是一回事。
这是个会吹牛皮,但是手里没货的。
华人律师里有蔡皓新那样手里有真本事的大律师,也有那种家族跟英国人有关系,去英国留洋之后,回来靠着家族,靠着跟英国人的关系,在法庭上也算是混得开的律师。这位看起来就是这种。难怪昨天皓新说可以帮他请英国御用大律师,是他觉得没有合适这个案子的本地律师吧?
而红莲一直在问对方,最优和最差的结果。显然,她对听到的内容很满意。
“皓年,这个资金的话,直接给钱好了,毕竟大少爷要和表少爷一起投资,他也希望是现金吧?”红莲跟他说,这么一笔钱打发掉大房,她很满意。
他早上没吃什么,现在只想吃饭:“吃午饭了。”
他跟红莲一起去吃饭,也点了一条鱼,红莲吃了大半个鱼身,他觉得自己很荒谬,她连自己不喜欢吃香菇都不记得,凭什么能知道自己喜欢吃鱼的哪个部位,还要留给他?
但十几年,为了她,他冷落妻子,误解儿女,听不进弟妹的规劝,一心一意对她,又算什么呢?
蔡皓年想了一下说:“下午我要和越合的宗老板见面,见过面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鸿安的叶老板就到了,那是小五的亲家,应澜的爷爷,我肯定要早点过去。你问好运通,等我晚上回来跟我说?”
“好。”二姨太幽幽叹了一口气,问:“晚上这个酒会,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怎么想的?如果是以前那是普通老友,她去也没什么。现在是小五的亲家,小五那么嫌弃她,她还要去碍眼?
这种事她做得还少吗?每一次委委屈屈说为了全家安宁,全家和睦要一起同进同出,他带着她一起出席那些场面,秀英难受不说,弟弟妹妹们也嫌弃。一场聚会下来,都是她的委屈难过,自己心疼,还怨秀英和弟妹,说他们容不下他们母子。
自己不受人待见,还要去,还非要别人待见你?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脑子里是什么东西。蔡皓年说:“你在家给运顺和运畅做香菇炖鸡?”
她眉眼含情:“嗯,酒会上肯定吃不下多少东西,等你晚上回来,吃香菇鸡汤?”
蔡皓年有种晚上他还是在鸿安住一晚的念头。
送她回亨通大楼,蔡皓年再次嘱咐她:“下午你找运通问问那部戏?”
“放心吧!”
蔡皓年坐上车的时候,要不是前面有司机,他想抽自己一巴掌。
*
早上十点左右,叶应澜和百货公司的总经理陆永兴一起去机场等爷爷。
叶老太爷戴着绅士帽,穿着一席深蓝色的丝缎长衫,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杖,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叶应章,还有槟城和星洲的两位总经理。
叶应澜开心地迎上去:“爷爷。”
老太爷见孙女,没见孙女婿有点意外。
嫁孙女的时候,只想着余家那小子能好好待孙女,就满意了。
孙女嫁过去,有了大波折,嫁给了余家长房长孙,两人蜜里调油,就觉得孙女和孙女婿时时刻刻在一起才对。
叶应澜见爷爷有些惊讶,她就猜出来了,说:“嘉鸿原本要来的,是我让他去洋行把该办的事办了,这样我们才能早点回家。”
听见这样的答案,叶老太爷松了一口气:“让他忙正事。”
叶老太爷看向陆永兴,“永兴,辛苦你了。”
“应该的,老太爷,我们先上船。”
叶应澜走到叶应章身边,叶应章叫:“大姐。”
叶应澜见他脸色有些苍白问:“是飞机上吐了吗?”
叶应章点头:“吐了一路。”
“回酒店休息一会儿就会好。”
“嗯。”
几个人一起上船,到了船上,陆永兴汇报香港鸿安百货当前的情况,叶应澜在边上补充。
听着孙女结合当前情况的分析,叶老太爷看着坐在船上低着头的叶应章。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应章,孩子是不错,但是想想应澜在应章这个年纪,车行出问题,她一个姑娘家,都要求去车行帮忙。明明孙女要比这个孙子强这么多,就因为是个女儿家,就要把她嫁出去,成别人家的人。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跟老妻说:“为什么应澜不是个男孩子?要不然,我就不用这么发愁了。”
感叹之后,又能怎么办?好在孙女婿和余家待孩子都极好,还让她有自己的生意,能发挥所长。
等他们把百货公司的情况粗略说完,叶应澜跟爷爷说着余嘉鸿要安置涌入的那些厂商,能让更多涌入的难民能被雇佣:“嘉鸿看了整个状况之后,已经跟大舅舅和二舅舅商量,决定在香港……”
“这些日用品紧急调运的话,我们估计大约三个月到半年之后就可以缓解了,到时候香港就能自己生产自己供应了。”叶应澜说。
叶老太爷知道孙女婿天赋惊人,但是速度这样快,实在让他没想到。
而且听孙女说她已经把在香港开车行的事也落实下去了,他笑:“你啊!”
一行人进了酒店,叶应章吐了一路也没什么胃口,索性就一起先到隔壁百货公司查看情况。
星洲到香港,要是放在以前,靠着信件和电报汇报,倒也可以。但是国内全面战事起得突然,刚开始库存货还能顶上,很快货物卖空,国内的货还不能过来,去了星洲几份电报,叶老太爷也指示其他几家百货公司协调,跨山隔海的,电报几个字写不清楚,信件又时间长,加上组织,哪怕另外两家百货公司支援了,也是杯水车薪。
走了一圈之后,叶老太爷就召集了星洲鸿安百货的各个楼面经理一起开会,叶应澜和叶应章坐在边上旁听。
她边听边跟叶应章解释,叶应章也是个挺认真的孩子,带了一本本子记录要点。
叶老太爷让每一个楼面把当前的货品全部列一二三的紧急程度,整理了清单,让两位总经理立马拍电报回去,星洲和槟城两家百货先各抽十天的量放过来,另外槟城和星洲两家百货公司,由于地域缘故,很多日用品用的都是马来亚、印尼和暹罗的供货商,老太爷让他们给采购的人发电报,让这些供货商老板来香港,同时也把他们的库存紧急调运过来。
最后,叶老太爷说:“你们俩家库存里去年和前年舍不得减值的布匹,服装也全部发过来,趁着机会卖了。”
“是。”一切都安排了下去,叶老太爷才松了一口气,放了那些经理去忙,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三位总经理和叶应澜陪着老太爷一起去酒店餐厅用餐,鉴于晚上还有酒会,一起吃简餐。
陆永兴问:“老太爷,国内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香港必然会涌入越来越多的人避祸,我们百货公司和酒店是否要扩建?”
叶老太爷停下了筷子:“这事,让我再好好想想。”
吃过饭,大家散去,叶老太爷也怜惜孙子吐了一路让孩子进房间去睡一觉。
叶应澜陪着爷爷上楼,她想起一件事,说:“爷爷,我让乔老板帮忙把三姨和二妹想办法接出来。”
叶老太爷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爷爷,长途飞行您也累了,您看四点左右,我和嘉鸿过来找您,一起去酒会现场?”
“应澜,我一时间也不想休息,你陪我坐坐,跟我说说这些天你在香港的见闻。”
叶应澜陪着爷爷进房间,爷爷的房间是鸿安最好的一间房,不仅有阳台,还有一个大露台,爷孙俩坐在露台上喝茶,叶应澜跟爷爷说着这些天所见所想。
“所以你认为百货公司和大酒店要不要扩建?”叶老太爷问叶应澜,“今天已经得出了结论,未来香港有大量的人口涌入。”
“爷爷,日本人狼子野心,南进是既定政策,百货大楼建造周期太长,这个时候大规模投资并不理智。”叶应澜站起来,走到栏杆那里,往后看就是密密麻麻的唐楼,她说,“还有,爷爷,您来看。”
老爷子走了过去,叶应澜指着这一片问他:“您想过这里住着多少人吗?这个时节,来香港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多难吗?”
叶老太爷手扶着栏杆看着如蝼蚁一样涌动的人群,当初兴建百货公司和酒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香港可以会取代上海,成为进出中国最大的口岸城市。
当时选了这个市口极好的位置,但是这个位置最大的问题,没有扩展的空间。
叶老太爷扑在栏杆上,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跟孙女说:“这么多的人,也代表了巨量需求,难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需求拱手让人?”
叶应澜也扑在栏杆上:“爷爷,能不能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叶老太爷侧头看孙女。
昨夜叶应澜就在想这个问题,几年后香港会被日军占领,而扩建百货公司,再造一栋百货大楼,大约也要三四年的时间,等造好了,香港也差不多沦陷了,这笔钱花进去,就白投了。
但是她不能跟余嘉鸿这么说,要不然余嘉鸿会问她,怎么知道香港沦陷的具体日子?她怎么解释?
她昨夜只说建百货大楼再加上里面装修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现阶段涌入人群的这些基本需求该怎么办?
余嘉鸿给她了一个办法,当时她听得眼睛一亮,不知道这个办法爷爷会不会感兴趣?
“爷爷,我刚才不是跟您说嘉鸿今天在谈洋行的仓库吗?我的车行也开在铜锣湾的洋行仓库里,我们是不是往这个思路上走?”
老太爷摇头,孩子有些异想天开了:“百货公司不是这样的,叶家的百货公司一直是汇聚全球名品著称,如果在那种简易的厂房里卖,那‘鸿安’两个字就毁了。”
“嘉鸿说可以跟‘鸿安’走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叶应澜跟爷爷说,“我们坐下说。”
叶应澜给爷爷倒了茶:“是这样的,嘉鸿认为我们可以把百货公司里,日常用频率高,但是价格不高的货品给拿出来,比如牙膏、牙刷、肥皂、毛巾之类的产品,单做一个大型商店。他说他在纽约的时候,逛过King Kullen,而他创始人卡伦也是被当做商业案例写进他们大学的课本里,商店概念是这样,离开高租金街区,拥有停车场,批量出售,价格优惠,他最大的特点是一共1100种商品中,300种商品成本价销售……”
叶老爷听得入迷,叶应澜总结:“爷爷,这样的话,我们把百货公司价格低的日用品,牙膏牙刷之类的全部放到这个大商店来,这样百货公司腾出空间卖高价格的产品,两家商店不会互相影响,鸿安百货还是鸿安百货,这个大型实惠商店,可以叫惠万家,就是量大便宜。甚至还能成为小商贩的批发商。”
这时门铃响起,叶应澜去开门,余嘉鸿在门口:“我在房间没看见你,就想着爷爷应该没休息。”
“嘉鸿过来了。”叶老太爷给孙女婿拿了一个茶杯,倒了茶,“应澜在跟我说大型实惠商店的说法,你再给我细细说。”
这些天固然舅舅家的事情,他们也上心,叶家的百货公司也是叶应澜的心病,百货公司因为地方限制无法拓展,就算能拓展三四年的造大楼,现在这个形势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看着应澜发愁,余嘉鸿搜罗了自己两世的见闻,想到了超市概念。
放在现在来说,超市在美国出现时间也不长,但是它是极有生命力的,到了战后发展非常迅猛,香港这个时候人群涌入,拥有了人群基础,适合做低价量大的超级市场。
两人在床上越聊越来劲,要不是按着她睡,她恐怕就一夜不眠了。
余嘉鸿是亲历者,说起超市来,很多问题解释起来更加清楚,如何量大,如何低价,现在的商品动辄50%-100%的毛利很正常,就是这个利润,像鸿安百货这种大型百货公司,也需要很大的客流支撑,才能有可观的盈利,否则亏本的比比皆是。
余嘉鸿跟老太爷聊完超市这个概念,又讲起了这些洋行的仓库,他今天又去看了两个仓库,位置也不错,他说:“明天早上我和爷爷一起过去看看?”
“好。”叶老太爷应下。
跟叶老太爷商量好,夫妻俩一起回了房间,换了衣服,打扮停当和叶家祖孙汇合。
叶应章穿了西装戴了领结,他是出自姨太太肚子,纵然是长子,一直也不受重视,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有点怯场。
余嘉鸿给他调整了一下领结:“没事的,要是等下爷爷那里忙,没空照顾你,你就找我和你大姐?我们谁有空,你就跟谁,有人带着会好的。”
“谢谢姐夫。”叶应章感激一笑。
鸿安歌舞厅的歌女在台上献唱。
亲家的酒会,余修礼夫妇自然当成自家的事,最早到,一起招待客人。
蔡运亨和乔启明一起去打过球,两人各自回去接了太太,早早过来。
第62章
乔家与叶家同是宁波人,叶老太爷跟乔老先生也是旧相识,乔启明带着太太去跟叶老太爷聊天。
蔡运亨跟余嘉鸿说他下午跟着乔启明见了哪些人,余嘉鸿也跟他说了,叶老太爷已经决定在铜锣湾开一个大型平价产品商场。
虽然鸿安百货在香港有人,但是现在应付鸿安的抢购都来不及,这个平价产品商场前期也委托给蔡运亨来运作了。
余嘉鸿担心,这个速度太快了,蔡运亨能不能快速应对,毕竟自己能在香港的时间有限。
蔡运亨信心满满,他手底下有好几个能干的下属,平时负责联络和调查,他已经跟他们说过,他们都愿意跟过来,另外今天早上他已经在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启事,现在人员涌入,招人不是问题。
他问余嘉鸿什么时候有空,可以一起看看他要带过来的几个人。
“大表哥,这个事,你决定就好。我认为你花太多时间在这些细节上了。”余嘉鸿想了一下,“我打个比方,小舅妈让大表嫂做了这么多年的汤给大舅舅,放在家庭感情上,我们认为很不合理,但是从公司角度,她这么做,非常有效率。炖汤的前期是非常麻烦的事,她让下属,也就是大表嫂做掉,最终大舅舅喝到了汤,她达到了目的,又节省了时间。做生意,不是家里的亲情付出,生意就是生意,快速有效达到目的。”
余嘉鸿说完,见大表哥看着他背后,他仰头见大舅舅站在他身后,他站起来:“大舅舅来了?”
他看叶老太爷还在跟人交谈,就拉开了椅子说:“大舅舅,您坐。”
蔡皓年刚听了外甥的一番言论,现在想来居然觉得很有道理,红莲确实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跟他相处,他坐下。
“大舅舅您来听听,我说得对不对?我爸在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咱们是老板,不能把时间放在无止境的细节上,余家这么多橡胶园、橡胶厂、轮船公司和其他产业,上万人靠着余家吃饭,一定要抓大放小,把费时间的事,让下面的人去做,而不是自己亲力亲为。”余嘉鸿问。
蔡皓年点头:“不错。”
余嘉鸿继续看向蔡运亨:“还有御下的手段,当然我不赞成这样做,这样做跟余家家训有悖,但是你跟大舅舅和小舅妈相处这么久,你要从他们身上去学习种种经验。比如小舅妈怎么对大舅舅。你把大舅舅想象成那只抓鱼的鱼鹰。”
余嘉鸿伸出手比划:“小舅妈是那个渔夫,她在大舅舅脖子里扣了一根绳子,让鱼鹰为她抓鱼,抓到的鱼归她,最后她放松了一下绳索,喂大舅舅吃几条鱼,大舅舅吃到了鱼,感觉到很开心。站在我们的角度,这叫驾驭,这叫奴役。没关系,只要大舅舅享受就好。所以驾驭人的高手,就是小舅妈这样的,明明你在驾驭下属,但是下属也很享受。其实你在大舅舅和小舅妈身上能学很多。多想想这些细节,会有所受益?”
蔡运亨转头看他爸,只见他爸把手放在领带上,拉了拉领带结。
叶老太爷跟一个商场朋友聊完,他走了过来:“皓年兄。”
叶老太爷和蔡皓年同一个年纪,蔡皓年比叶老太爷还大几个月,当年加上余老太爷,三个人称兄道弟。
“我现在降一辈了,要跟修礼一起叫你一声叔了吗?”蔡皓年打趣说。
“先有我们的交情,才有他们的姻缘,咱们是老兄弟,你还是我哥哥。”叶老太爷拿了一杯酒给他。
“走吧!进生老弟,我们老哥俩聊聊。”
两人一起走出门,到外头的阳台,靠着栏杆看着里面,聊着这些年的事。
从时局到儿女,这时蔡运通夫妻到了,叶应澜带着叶应章走向蔡运通。
蔡运亨儒雅敦朴,蔡运通潇洒俊俏,叶老太爷又看向举手投足风范十足的余修礼,再看跟在长姐身后,有些畏畏缩缩的孙子,他苦笑:“我只有永昌一个儿子,太过于溺爱了,把他养得浪荡,到了这一把年纪还要把心思放在教养孙子身上。只是,应章这个孩子,好是挺好,也很用心,就是他亲妈的眼界太低,养得他小心思太多。”
叶老太爷轻轻叹气:“看看你家的两位公子,有时候……唉!”
蔡皓年又想到金焕和金烁,跟叶家这个长孙比,两个孩子也是远远胜于这个叶家的这个孙子,他一时间竟然不知怎么安慰老友。
不过看余嘉鸿和叶应澜一起过去,余嘉鸿低头在跟叶应章说话,叶应章一脸受教的表情,他说:“你老弟着急什么?有嘉鸿和应澜帮你带着应章,几年之后,孩子肯定脱胎换骨。”
“希望吧!”叶老太爷见有人跟他招手,“我进去了。”
“你忙。”
里面的舞池里男女已经开始翩翩起舞,几天前蔡皓年还会跟着红莲乐此不疲地跳舞,他现在看着舞池里十分登对的外甥夫妇,突然很期待金焕成婚,看金焕和他媳妇跳舞,然后等着孙媳妇给他添丁。
脑子里是他作为老太爷和秀英坐在一起,手里抱着胖娃娃的景象。经过这么多年,老妻还愿意跟他坐一起吗?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没有下场跳舞,而是用一个老人的眼光去看舞池里的年轻男女。
酒会结束,蔡皓年跟老友道别,他出门前,被运通叫住:“爸。”
蔡皓年停住,看着二儿子夫妻,蔡运通说:“爸,我们跟嘉鸿商量了,嘉莉和嘉萱要去美国,我们认为金焕和玉玲也可以去了,大哥要跟嘉鸿做事,我们俩也没什么用,索性带着孩子们一起过去,照顾孩子们。”
“你们夫妻俩要去美国?”蔡皓年听下来很突然。
“嗯。”蔡运通无奈地笑,“吴敬语是一个好导演,这也是一部好片子。拍吧?哪怕就是亏了,也算是运通作为一家电影公司为这个世道大声喊过。”
儿子的表情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所以红莲跟他是怎么说的?
“我在你心里是如此昏聩不堪?”蔡皓年问儿子。
蔡运通的表情给了他答案,蔡皓年说:“明天早上九点开会做决定,你不要迟到了。”
蔡运通点头:“好。”
蔡皓年上了车,跟在儿子的车后回到蔡家大宅,在大宅门口,蔡皓年又看到了他的红莲。
又是那张笑脸,又来抱住了他的胳膊,这种事,她做了很多年。
二儿子和儿媳叫了一声:“爸、红姨,我们进去了。”
“二少爷。”红莲叫住了蔡运通。
蔡运通回头,红莲在蔡皓年面前说:“你说的那部电影,如果你爸没意见,我肯定也没意见,我只是从公司的风险控制上说了几句中肯的话,我希望你能理性看待问题。”
“你们决定吧!”蔡运通嘲讽一笑,拉着老婆往里走。
“唉……”红莲无奈,说,“我们进去吧!”
蔡皓年和一起进屋,双生子迎接了过来,运顺拿着一份奖状过来,他接过低头看,上头写:“本校第七班学生蔡运顺为流入难民捐赠寒衣五十套,殊堪嘉许……”
看着孩子渴求表扬的眼神,他突然想起老友的话,眼界太低,小心思太多。运顺做这个事,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有意义,而是因为这件事能让他得到什么。
蔡皓年笑了一下:“很好,上去吧!早点休息。”
“皓年,我炖了香菇炖鸡,你要不要喝一碗?”二姨太跟他说。
“我在酒会上吃饱了。”蔡皓年说,“喝了点酒,头有点晕。”
“那就上楼吧!”
蔡皓年上楼去,进屋洗了澡,他出来坐下,拿了一张报纸翻看。
红莲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皓年,二少爷介绍的那个吴敬语导演。”
蔡皓年放下报纸看她,她说:“这个剧本看上去还可以,但是题材太过于宏大,要投入的钱太多了。而且这个吴敬语导演,之前成功的电影太少了,二少爷现在听他说得心火热,就怕钱砸了下去,他拍出来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你的看法呢?”蔡皓年问。
她轻轻叹气:“这个时候,想要拍这么大题材的影片,而且是用一个资历一般的导演,我不太看好。当然,最终决定的还在你。”
电影这块投错,砸下去的钱可能血本无归,尤其是历史题材片,慎重一点也没什么。要是自己没跟吴敬语谈过,如果直接下决定的话,他可能就否了。
但是现在她这么说,要么她的眼光问题,要么她是故意的,这个导演是运通引荐的,要是成了就是运通的功劳?
运通知道她的心思,不想要功劳,为了这部片子拍下去,他情愿离开香港去美国?彻底退出亨通。
蔡皓年放下报纸,上了床。他靠在床头说:“刚才在酒会上,修礼和小五又说起嘉莉和嘉萱要去美国读书,我听运亨说,他在跟金焕商量,要不别去英国了,索性也去美国,玉玲也去,运通说他哥在这里要忙生意,他也没什么事,索性和小敏一起过去,让金烁也过去读书。”
二姨太平时最烦蔡运通夫妻,成天连讽带刺,让她耳朵不能清净,没想到他们居然想去美国了。
她点头:“我们这种家庭,孩子们肯定是要去留洋的,小姑太太家的嘉鸿十岁就去美国了,金烁早点去也没什么不好。不过现在四姑太太在欧洲,没人能照顾孩子们,孩子们过去人生地不熟,也是该要长辈陪在身边。大少爷还想做事,二少爷平时一直跑马打球,到美国也不妨碍他跑马打球,他们夫妻过去倒也合适。”
“嗯。”蔡皓年点头,睡了下去。
二姨太抱着他,贴着他,粘着他,一声:“皓年……”拉长了尾音。
“这几天没喝汤,又没睡好,体力不支,睡吧!”蔡皓年闭上了眼,侧过了身,没一会儿呼噜声就传来。
二姨太侧过身背着他,呼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
蔡皓年一夜熟睡,醒来也不着急下床,也没让他的二姨太下床,他的红莲还心心念念昨夜炖的香菇炖鸡,想要给他做鸡粥,十几年没动过几次手,这个时候就不劳她动手了。
终于,他吃上了白粥配上杂咸,他吃得出这些小菜不是出自老妻之手,不过总算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东西。
和往常一样,蔡皓年带着他的红莲来到公司,搭电梯上了六楼。
“蔡先生早、二太早!”一个个职员跟他们招呼。
“通知电影公司各部主管九点在会议室开会。”二姨太吩咐,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二少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请他进会议室。”
“好的,二太。”
以前蔡皓年总觉得二儿子做事压根就不上心,现在他听见这话,想着二儿子可能会出去跑,会跟人应酬,也有可能压根没人通知他,运通几次三番没准时到场之后,运亨吊儿郎当的名声就这么出去了。
九点一到,二姨太拉开了蔡皓年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柚木门:“皓年,时间到了,要开会了。”
蔡皓年站了起来,走在前面,二姨太落后他半步跟在后面,他进会议室,见蔡运通已经在坐。
他在长桌顶头坐了下来,看向蔡运通:“运通,你来介绍一下《还我河山》的具体情况。”
蔡运通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二姨太,他再次讲这部戏:“《还我河山》……”
当蔡运通说要三千个茄哩啡(临时演员),二姨太笑:“二少爷,三千个茄哩啡,我们亨通可从来没有这个数。”
“不仅如此,为了场景的真实……”蔡运通把之前在他爸面前和吴敬语谈的具体细节说出来。
这些话,代表着要钱,要很多钱。蔡运通一口气说完了,最后还说了一个预算。这部电影将是亨通成立以来投资最大的一部影片。
“二少爷,你认为这个数额,投下去合适吗?”二姨太问他。
蔡运通不想跟她说话,只看着蔡皓年,希望他爸能够说一句话吧?
蔡皓年笑着说:“你昨晚是怎么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蔡运通站了起来:“这部片子可能会亏,但是亨通作为一家电影公司,至少为这个世道大声喊过。求您……拍吧!”
“二少爷,拍电影是要……”
“拍,一定要拍。”蔡皓年站起来打断了二姨太,他敲着桌,看着蔡运通,“这部片子由你总负责,你得给我拍得又快又好,争取尽早上映。在你刚才的预算内,不用跟我汇报,超出预算跟我另算。”
蔡运通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蔡皓年环视一周:“各位全力以赴协助蔡运通拍摄这部戏。谁要是有疑义,可以直接来找我。”
这也太意外了,最最意外的莫过于他的红莲,她简直是呆若木鸡。
“另外,趁着这个机会跟各位说一声,鉴于家庭原因,蔡李红莲女士将退出亨通,不再参与亨通银行、亨通报社和亨通电影公司的事务。孩子即将赴美,她将陪孩子去美国读书。”
昨天运通跟他说要带孩子去美国,他想来想去,让红莲带着孩子去美国,再也不要出现在秀英和孩子们面前,等运顺和运畅长大,想来也要六七年,到时候再回来,那时一切时过境迁,运亨和运通早已执掌亨通,想来也容得下两个幼弟。
对在座的人来说,这也太让人震惊了,昨天大少爷传出要离开亨通银行,大家以为最终以二太全胜为结果,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储君的大少都走了。
没想到今天峰回路转,二少被委以重任,二太被宣布要带孩子去美国读书。
蔡皓年看向儿子:“这里交给你了,你继续主持会议?”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去,看着蔡皓年出门,二姨太反应过来追了过去,追进了蔡皓年的办公室,关上了那扇柚木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运顺和云畅吃了别人做的十几年饭,还是觉得你做的饭最好,我满足他们的愿望。你也说了,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总归要去留洋的,两个孩子太小在外,我想你也不放心,你去他们身边照顾最好。就这两个原因。”蔡皓年跟她说。
“为了不和她离婚,你要送走我?”李红莲不可置信地看着老男人,“我跟了你十四年,我从十七岁跟你到现在?我给你生了一对儿子,我陪在你身边打拼,我为你忍辱负重……”
“停。”蔡皓年问她,“跟了我十几年,你说你爱了我十几年,那你知道我不爱吃什么吗?”
李红莲仔细想了很久,她停顿在那里,蔡皓年说:“不吃香菇,我从来没碰过香菇。”
他没有动那碗香菇鸡丝粥,晚上也没肯喝她炖的香菇鸡汤,回想起这些,李红莲脸刷白,“难道就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就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我不做饭,我当然不太清楚……”
这话她说得都有些心虚。
“我知道你菜里不能有姜,我知道你不吃黄豆芽,我知道你不吃田螺。”蔡皓年跟她说,“你看,我也不做饭,但是我知道。”
“除了这个,难道这些年我对你的好,你都不记得了吗?”李红莲问他。
“是怂恿我跟拿出嫁妆扶持我东山再起的妻子对薄公堂的好?”蔡皓年讥笑地问她。
“我跟你说得还不清楚?我是为了蔡家。”二姨太一口咬定。
蔡皓年讽刺地大笑:“我听了你这么多年的鬼话。我远离知道我不吃香菇的妻子,儿孙,弟妹,什么都紧着你们娘三个。最后呢?你图谋我的大半身家,想要我众叛亲离。还说得冠冕堂皇,一切都是为了我,一切都是爱我。你爱我什么?无非就是我手里的几个钱。”
二姨太想着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的种种,她说:“你在套我?”
“你骗了我十几年,我只想知道真相,我说过不会不管你们娘三个,你们去美国之后,生活费我全供,我保证你和孩子们的生活。”蔡皓年自认为以她这些年做的事,自己算是仁至义尽。
李红莲看着他,悲愤交加,眼泪磅礴。
蔡皓年笑:“这些年你用眼泪骗了我多少回?”
“我骗了你十几年?我真的骗了你十四年吗?是你自己愿意相信,是你自己没良心,情愿辜负你那老妻。是你睁着眼睛装瞎,因为你知道,你那老妻对你千依百顺,因为你知道你的儿子对你孝顺听话,因为你知道你的弟妹无法割舍你。他们都不会离开你,所以你可以肆意地在我怀里听着我的甜言蜜语,可以不管你老妻泪湿枕巾,可以随意地骂你的儿子,可以不理睬你弟妹的规劝。到了这个时候,他们都要离开你了,你发现什么都要没有了。就想杀了我这只狐狸精出去祭旗,然后去挽回他们?我凭什么要背这个罪名?”
李红莲嘴里的话却像钢刀,往事历历在目,她说的每一句都刺痛了蔡皓年的心。
然而,她还不肯停,继续说:“人到中年,感觉无趣了,要年轻女人了,就忘记患难与共,没了颜色的老妻,喜欢上了年轻鲜亮的皮肉,来找了我,如珠似宝地疼着。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不济了,羡慕别人天伦之乐了,就想甩了我,跑回去找妻儿。什么好处都想占?什么罪名都不想背?”
就在这时电话声响起,蔡皓年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老管家柳姐的声音:“老爷,我们都跟太太走了。”
蔡皓年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走?”
“太太在搬家,我们几个老佣人都决定跟过去伺候太太和少爷少奶奶。”柳姐说道。
“搬家?搬哪儿去?”
“……”电话那头沉默一小会儿,重复,“老爷,我们跟太太了,就这样了。”
蔡皓年控制不住手抖,放下了电话,大步走出办公室,推开会议室的门,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蔡运通:“你给我出来。”
第63章
蔡运通看向脸通红,整个人在发抖的父亲,他走了出来:“爸,怎么了?”
“你跟我过来。”蔡皓年拉着儿子到了隔壁一个空房间,“你妈在搬家,你知道吗?”
“知道啊!”蔡运通点头,“都要跟您离婚了,她还憋在老宅里做什么?”
“她要去哪儿?”
“早几年,妈就给大哥和我造了两栋屋,您应该知道的。”蔡运通提醒他。
蔡皓年仔细想,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回忆起了这么一档子事,秀英那天拉着他进房,跟他说孙子都大了,想给两个儿子造楼,当时他只想回红莲房里,秀英说得有道理,他也不想多听她说什么,就说一句:“你看着办。”
他不能说自己压根没上心:“嗯。”
“造好了屋,妈本来想让我们都住出去,她一个人跟您耗着,不管您心里有没有她,好歹你们是结发夫妻,她要是住出去了,只怕是……”蔡运通用你懂得的神情看他。
儿子眼神是什么意思,他全懂,他昏头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和大哥想,要是把妈一个人留在大宅,天天看着您和红姨卿卿我我,用不了几年,咱俩就没妈了。那就陪着她一起跟您耗着吧!我妈有儿孙陪着,也不会太难受。不过,我妈决定跟您离婚了,那我们还住大宅做什么?看着红姨倚门而立,挥着小手绢,对着您流泪吗?所以这两天就让人把房子给清扫了,搬过去了。这样不挺好?您就不用顾忌有人了,腰还行的话,直接把红姨从底楼抱上二楼?”
想起这些年的荒唐全被秀英和儿孙看在眼里,蔡皓年一时间脸上热辣。
“您爱红姨爱得情深似海,以前我们为了您的财产,赖着不肯让位,现在我们想明白了,放过自己也放过您。”蔡运通笑了笑,“既然您让我拍这部戏,我就全力以赴,我只希望您不要枕头风一吹,再出尔反尔。让红姨也别紧张,拍完我会去美国的,就这样了。”
“为了我的财产?”蔡皓年不敢想象。
“再傻的人也有醒的一天,这么多年过去,咱们看您,也就剩下这点钱了。”蔡运通笑,“现在连钱都不想要了,就真对您无欲无求了。我继续开会去了。”
说完蔡运通转身出去,继续去开会。
蔡皓年心慌意乱,赶紧下楼去,让司机送他回家。
回到家里,他看见一辆卡车停在大门口,他惊慌失措地走进去:“秀英、秀英……”
客厅里,二儿媳正在指挥:“收拾干净,别跟土匪过境似的。”
“你妈呢?”他走过去问。
“搬家了,妈过去开伙祭灶,大嫂指挥整理东西归位,我在这里收尾,这里以后您和红姨还要住,不能我们搬走,就弄得乱得一塌糊涂。”二少奶奶想起来了,交给他几张纸,“爸,您和红姨商量一下,大部分佣人我们都带走了,你们得另外找佣人了。这上面是大嫂写的一些日常掌家的数额,她也替您估算了一下,我们弟兄俩走了之后,还要多少佣人,大致每个月的开销用度,免得您和红姨,一下子手忙脚乱。我忙去了。”
二少奶奶说着扭着腰,脚步轻快地上楼去:“芳姨,这里再扫一下,还有一堆碎屑。”
“知道了。”
蔡皓年手里拿着纸,看着来来往往的佣人们忙活着。所以,秀英从说出离婚的那一刻,她就决定搬走了吗?
看见儿媳妇从楼上下来,他快走过去:“新家在哪里?”
“爸,您这么多年,连我们弟兄俩的房子都不知道在哪里?”二少奶奶对上这个公公,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气。
蔡皓年厉声:“在哪儿?”
二少奶奶回头看了一眼,说:“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让红姨自己清理了。我带您一起过去?”
还算有点孝心。蔡皓年跟着二少奶奶出门,二少奶奶在副驾驶座给司机指路。
富商豪宅挺集中,离开他们老宅倒也不远,和他们二叔家更近,车子进园,一左一右两栋对称的三层楼,联通了一个巨大的花园,花园里引了山上的水源,做了一个喷泉池。
珑儿和煜儿两个孩子爬在秋千架上,最先看见他们的是家里的大黄狗,看着飞奔过来对着他们摇尾巴的大黄狗,蔡皓年:他们这是连狗都牵过来了?
“大黄都养了六七年了,都有感情了,我们就把它带过来了。”二少奶奶弯腰揉了揉狗头。
珑儿和煜儿奔跑过来,仰头看蔡皓年,珑儿问:“阿公也来新房子住吗?”
二少奶奶伸手捏女儿的小脸:“阿公和小嫲嫲还有三叔四叔住一起,不住过来,但阿公,以后想珑儿和煜儿了,要过来看看的呀!你们去玩吧!我带阿公看看。”
“爸,我先带您去我们那栋看看。”
蔡皓年不想看房子,只想找秀英,他问:“你妈在哪里?”
“妈跟大嫂在大哥家祭灶呢!他们那里祭好了,再来我们这里祭,先别去打扰她们了。”二少奶奶看着蔡皓年,“我们给您留了房间,在我们这栋楼里。”
“给我留了房间?”蔡皓年倒是没想到。
“是啊!不管怎么样大哥和运通总是您的儿子。”二少奶奶带着蔡皓年进家门,“我们考虑下来,大哥大嫂以后常年在香港,妈就跟他们住,我们难得回来,您估计也不会来这里住,偶尔真要过来,就住我们这里。”
“你们让我跟你妈分开住?”蔡皓年问儿媳。
二少奶奶回头看他:“爸,您跟妈分开十几年了,五年多没踏进她的房间了,我们又不是让您和红姨分开,不过我得说清楚,您想过来住可以,但是红姨和您两个宝贝儿子别带过来,来了,我肯定拿扫帚轰他们出门。”
蔡皓年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夺路而出,奔到隔壁,走进去:“秀英。”
老妻手指放在唇上,厅堂里香烛高烧,蔡皓年不敢喧哗。
陈秀英跟大儿媳说:“你在这里,我跟你爸出去一下。”
“好。”
陈秀英伸手请蔡皓年出去,蔡皓年跟着老妻到了外头。
站在园子里,陈秀英问:“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说都不说就搬走了?”蔡皓年看着她问。
“早几年就该搬了。只是那一天下定决心而已。你不肯给运亨投钱,我才知道,再忍下去,只怕是会被吃得一分不剩了。下了决心离婚,自然也没必要住那里,搬过来不是天经地义?”陈秀英平和地跟他说。
她的意思很明确,还是钱,因为他不给儿子钱了,连对他最后一点期望都没了,她对自己早就除了钱之外没有其他想法了。
“秀英,我对不起你。”蔡皓年眼泪涌出。
陈秀英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不是的,我决定了把红莲母子送到美国。以后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秀英,别离开我。”蔡皓年想要拉她的手,陈秀英退后一步。
蔡皓年说,“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不该……”
“我不想再见的是你。”陈秀英平静地说,“还有皓新嘱咐我,不要跟你谈离婚相关的细节。就这样吧!”
看着秀英转身,一双小脚却稳稳当当往里走的背影,蔡皓年呆呆地站在那里。
二少奶奶走过来,站在他边上:“爸,我们屋里那一间房,还要不要留?不留的话,我就改孩子们的书房了,朝南的大房间,怪可惜的。”
要以前他肯定怒喝一声:“爱留不留。”
现在他很狼狈:“留,留着……”
蔡皓年上了车,他说:“回公司。”
回到亨通大楼,上到六楼,秘书把一份文件递给他:“蔡先生,法庭送来文件。”
蔡皓年心里已经知道了大概,他推门进办公室,他的红莲已经离开了,他坐下打开文件袋取出了里面的一份英文文件,他看不懂,以前看不懂不要紧,只要交给皓新的律师楼就可以了,现在?想来也是家丑。他想叫运亨上来,一转念还是自己下去找长子。
蔡皓年下到二楼,直接到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推开办公室,他松了一口气,运亨正在跟几个职员说话。
蔡运通开完会就下楼来跟他哥说了一下他爸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仅开会的时候说让他负责电影,还宣布了红姨要陪孩子去美国读书,又为了他们搬出家发脾气。
蔡运亨让几个人出去,他走过去:“爸,您找我?”
看见人出去,蔡皓年关上了门,把文件递给他:“告诉我内容。”
“法庭传票,离婚纠纷,五日后开庭。”蔡运亨言简意赅。
果然!蔡皓年叹气说:“运亨,你是我和你妈的长子,是弟妹们的长兄,你是最懂事的一个孩子。帮我……”
蔡运亨打断了他的话:“爸,我志大才疏,我勤奋却驽钝不堪重任,实在不敢当‘懂事’两个字。您让我做的事,我也无法违心。放过妈,好吗?”
“运亨,我可以立马退出亨通,把公司交给你和运通。”蔡皓年看着儿子。
“我已经决定离开亨通,运通也说拍了这部片子就离开亨通。妈愿意走出来,愿意离开大宅,我们都很开心,让她过几年清净日子。如果红莲你也倦了,换个青莲吧!有钱,不会缺愿意向您献出一颗真心的姑娘。”蔡运亨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嘉鸿和应澜早上带了叶老板去看仓库,我约了他们中午吃饭,下午鸿安其他几个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也在,我带人跟他们谈商店开设的细节。您看?”
蔡运亨拿了衣架上的西装穿上,走到他身边:“您出去把门带上。”
蔡运亨回头看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有他的父亲,曾经如高山一样引领他前行,后来变成压在他身上大山的人。
一时间悲从中来,被困在那座大宅里的人,又岂止是妈,还有自己,还有婉凝,从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到不堪重任的光绪帝,越是被那么说,越是对外头畏惧,渐渐地接受了自己无能的事实。
现在他走了出来,他妈走了出来,甚至弟弟也决定走出来,一切都在变好,父亲突然清醒了,想要回来了?这让他有种荒谬感。
车子停在了酒楼门前,蔡运亨收拾了心情,上了二楼,踏进包房,很意外,包厢里叶老板祖孙不在,倒是他堂妹蔡美雪在。
“叶老板呢?”蔡运亨问。
“我爷爷遇到了一位宁波故人,跟人吃饭去了,下午会准时出席会议。”叶应澜回答。
“哦!”蔡运亨问,“看得怎么样?”
“我爷爷很满意。”叶应澜说,
余嘉鸿给蔡运亨倒了一杯茶,转头看叶应澜:“你跟大表哥说一下,你今天给他接了什么样的工厂?”
“昨天不是商定要做平价商店吗?那会要大量的柜台,我就想乔先生的朋友里有没有这样的老板,刚好,车行的修理间也要货架。昨天跳舞的时候说起,今天早上他就打我电话了,有这么一家厂商,正愁来香港不知道做什么呢?”叶应澜跟蔡运亨说,“我们等于先租出去了仓库,然后又给对方提供了生意。”
“这么倒是不够了,按照昨天算的,目前我们拿下来的两个仓库,一个是给应澜和乔先生做车行,一个是给叶老板做平价商店,做平价商店,这个仓库面积还少了点。又来一家,仓库都不够了,又要新找了。”这个生意进展神速。
“美雪表姐不就是及时雨吗?”余嘉鸿看向蔡美雪。
蔡美雪笑:“明明是洋人之间流传,我有个星洲来的傻小子表弟,还不赶紧把仓库卖给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怎么会?”蔡运亨不解。
“理查洋行你过吧?”蔡美雪问堂兄。
“他们家也要卖?他们在港的生意不是很好吗?”
蔡运亨知道这家洋行,在印度有棉花种植园,贩卖棉花已经上百年,香港是棉花北上的中转地。
棉花从香港销往上青天,也就是上海、青岛和天津,这三个城市是中国最大的纺织生产基地,他们在九龙有码头有庞大的仓库群。
“他们家生意好,是因为他们家会追市场风向。”蔡美雪说,“九龙现在堆场和仓库都找不到,就是找到了每呎的价格一个月里涨了三成。为了就近做生意,客商和码头伙计不会来港岛吧?所以进一步推高了九龙地价。而且还有一个,九龙和港岛的地价本身有很大的差价,这就促进了最近资金的重点都放在九龙地区。连老牌的华人聚集区上环的涨幅都远远不如九龙。资金重点在九龙了,还有中环稀缺地块要炒作,那么偏远的铜锣湾西区的地皮谁会在意?”
蔡运亨点头:“也是,主要码头往九龙搬,铜锣湾的码头衰弱大致有二三十年了。最近五六年又遭遇了大萧条。现在九龙涨上天,这里只是微涨,千年地契,不用每年交税,拿到手就是归属权,价格又比周边地块高不少,短期投入过高,所以大多数人都对这些地方没兴趣,出售的机会少,碰上你这个星洲来的有钱傻小子,自然要快点卖给你。”
“大表哥,我爷爷也想买洋行仓库,买了之后,委托咱们公司进行统一出租。”叶应澜说。
叶家的财力加进来,这个生意进展更快了。
“另外,筲箕湾的地,我也约了明天去签约,铜锣湾一个千年仓库可以买筲箕湾五六块同样大小的地皮了。”蔡运亨说,“工厂还是工厂,仓库租金太贵吗,只能临时落脚,开展生产,长久的话厂主肯定要跑的。”
“要的,今天谈的这个老板,也希望能早点有便宜的厂房。”叶应澜说道。
“说起租金,铜锣湾的仓库,租金只要维持成本,不要想着要多少年回本。”余嘉鸿说,“就等着拿土地涨价的那部分收益就好。
包厢之间隔开用的是木板,他们这种谈话的声音在嘈杂的酒楼,隔壁不仔细听基本不可能听到,隔壁那个声音实在太狂放嚣张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要不是我不想赢这场官司,蔡皓新的这个华人第一大律师的位子就让我吕翔海吧!”
这个声音传过来,他们这里都不说话了,仔细听隔壁说话。
“有机会打赢蔡大状,你还不抓住机会?别吹牛了!”
“呵!我告诉你,《大清律》女子犯七出,男子可休妻,三不出,不能休,女子不能诉讼。后来编修的《大清民律草案》规定了女子可以诉讼离婚,当然法庭也参考英国法律和国内法律,但是诉讼离婚有重重障碍,蔡皓新那位大小姐为自己打离婚官司,她引诱男方说出她不堪为妻,所以他把那个女人当成妻子。等于承认了重婚。只要那个男人咬定那就是一个妾,只要那个女人认可自己是一个妾,男方最多就是薄幸风流子,妻是娶,妾是纳,妾跟男方的关系是契约关系。压根不是夫妻关系,所以不是重婚。就这种案子,只要蔡皓年不想离,就离不了。”
“那他想离吗?”
“他想不想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的二太太想让他离,那就只能配合他离,然后帮他多争取财产……”
“蔡皓年就那么听他小老婆的?”一个人问。
另外一个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坊间传闻,亨通里这个小老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蔡皓年的两个儿子,那也得乖乖地听这个小妈的,要不然一件事都做不成,一个钱都拿不出来。”
“就是这样,所以蔡皓新必然是以蔡皓年以妾为妻,犯有重婚罪来辩论……”这位说了这里的缘故后,大笑,“诉讼离婚有这么好离的?他女儿那一场离婚官司我早就吃透了,真要打,他压根不是我的对手。不过现在二太太一定要他们离,她想要扶正,所以这次蔡皓新必然会赢。”
“……”
他们几个静静地听完了隔壁这段吹嘘,换了另外一个话题。
蔡美雪倒抽一口气,低声说:“我没想到红姨竟然图谋这么大,想要这么多的份额?大伯如果知道他的娇妾在……”
“嘘,出去再说。”余嘉鸿说道。
四人一起出了酒楼,走到海边,余嘉鸿说:“我们不能去大舅舅面前提醒他,昨晚的酒会上,他能静下心来听我,听我拿他和小舅妈举例,而且昨日应澜的爷爷跟他说了应章的问题,大舅舅这个年纪了考虑的是家业继承,我昨天看他一直在看大表哥和二表哥,我想他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个时候我们去提醒,不过是枉做小人。”
“难道不让他知道他的宝贝红莲在图谋什么?”蔡美雪问。
“我今天也不知道我爸是怕丢面子不想离婚,还是真不想离婚,他说要把红姨和运顺运畅送去美国……”蔡运亨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
“大伯终于醒了。不容易啊!”蔡美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余嘉鸿笑了一声:“病情会反复。你们见过爱了十几年吵一架就散的吗?”
蔡美雪:“也是哦!”
余嘉鸿问蔡运亨:“大表哥,刚才那些话,你能让对家报社知道吗?”
“嗯?”
“豪门争产从来𝔀.𝓵都是报纸的热点,对家豪门争产,更是报纸喜闻乐见的内容。家丑该外扬的时候,就外扬,而且外扬的人又不是你。”余嘉鸿跟蔡运亨说,“让报纸把他的往事,扯出来,扯得越热闹越好。现在他想跟小舅母分开,小舅母必然还会想办法补救,这个时候大舅舅的风流往事被公开讨论。他会更加后悔更加讨厌小舅妈。”
蔡美雪可以想象要面子的大伯看到这种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说:“大伯会不会受不住?”
“要相信经历过几起几落的大舅舅有这个承受能力。”余嘉鸿特别指出,“老骥伏枥吗?”
蔡美雪问:“你这个丽是丽人的丽吗?”
叶应澜忍不住笑,蔡美雪:“我说错了吗?大伯不就睡在美人旁吗?”
“姐姐说得在理。”
堂妹和表弟在打趣,蔡运亨若是以前,肯定不愿意做这件事,但是心里这口淤积了十几年的恶气,这次他想让家丑外扬……
第64章
蔡皓年看着儿子出办公室,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以为秀英从来没有在乎过他的钱。
她好像有钱没钱都那么过,最困难的那些年头,他带着运亨在外忙,家里只剩下柳姐一个佣人,帮她带着几个孩子,她去码头蹲快落市的鱼虾,一天天精打细算给一家子做实惠可口的饭菜,她是娇养大的陈家小姐,自己让她过这样的日子,他有愧。
她说:“这个世道一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饱饭已经是大多数人梦里才能有的,我们算不得艰难。更何况,你今日只是暂时的,我还等你给我买大金镯呢!”
他确实暂时落魄,可金镯子却给别人买了。
所以她对自己失望了,只想守在大宅里,为孩子们守那一点钱,直到她发现那点钱都守不住了,她……
容不得他后悔难受,就被他委派跟运亨交接的那个副总经理给拦住了。
这个老伙计一脸为难:“老爷,我是真的接不下这个位子。”
他听见看着这个老部下:“为什么?”
“大少爷为了每一笔大额贷款,都要做调查,然后汇总给二太太,还有每个月的小额贷款也要看,另外存钱……”这位副总经理跟他抱怨要做那么多的解释和调查。
“没有这些调查,没有这些解释,你怎么放贷款?你在银行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蔡皓年想起昨日外甥说儿子的话,说他做事太细致了,这一点他深以为然,“这一点是运亨没学会怎么做一个总经理,他把太多时间花在无意义的事上了。你让下面的人去做,做好了送呈给你看。”
这位副总经理叹了口气:“人呢?您不记得了吗?当初您和二太太逼着大少把调查组裁撤了半数人员,说这一组既不能揽收存款,也不能放贷,对银行来说就是纯负担。裁撤了一半,他们做了调查之后,递交给大少,大少再分析总结,再给您汇报。”
那件事之后,几次报告不太行,他就劈头盖脸骂儿子,以后就好了。他觉得自己以前就是粗枝大叶,不仔细没办法发现公司里这些混日子的岗位,而运亨作为主管银行的总经理,居然也任由这些人在公司里白拿钱,幸亏有红莲这样,替他看着,才能省下这么多钱。
“不说其他的,二太上次为了一笔吃饭的钱,那是前台揽收贷款超过了五百万,大少请大家一起聚餐。大家高兴,选了一家价格比较贵的酒楼,二太太说什么都不批报销。最后,大少自己摸钱垫了进去。事情要做细,又没权限给下面的人奖励。不是说我这个副总经理贴不起这几个钱,但是终究不是我的本分。”副总经理摇头说,“以前,我在大少下面,反正出了事,上头有大少,接下去我要主管整个银行这一摊,没什么决定权,但是细节的事实在太多。”
“你没听说,两个孩子已经大了,我打算让运顺和运畅去美国留学,红莲会陪孩子们过去?”这种大事,他不信这会儿还没从六楼传到底楼。
“那又怎么样?这些年,咱们亨通已经成了其他银行的黄埔军校,来咱们这些做个两年学徒,会洋文的跑去洋人的银行做,不会的,就去其他华资银行。一下子您能普遍提薪水留住人吗?该有的岗位人员配齐,从进来到能用要多少时间?除非大少留半年,否则谁接这个位子,都很难做下去。”这位副总经理坐在那里,“老爷,我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五十三了,您还是给我一个闲差?要不我就告老,回去带孩子了。”
之前他在银行公会跟同行老板聊天的时候,同行老板都像他讨教他是怎么做到运营成本那么低的,他沾沾自喜,沾沾自喜之后,就觉得红莲这个大内总管真是用对了。
有时候他跟妹夫传授自己秘诀,修礼笑着摇头说:“余家家训里说,不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当年橡胶遇到日本倾销,我减少了工人的薪水,被我爸家法伺候,抽得皮开肉绽。”
当时他还认为妹夫年轻,听不进去,这明明是减少不必要的开支。
到饭点,他请这个老伙计一起吃饭,听着老伙计说了很多问题,儿子捉襟见肘地维持着银行的运转,还要时不时地被他指责没本事。
“老爷,既然您想清楚了,把二太太给送走了,那不是没事了吗?请大少回来,大少最熟悉咱们银行,您再给他配上精兵强将……”
他倒是想,运亨肯回来,运通也留下,一个管银行,一个管电影公司,只有这样了,送走红莲,时间长了,他才能求秀英原谅。
但是运亨根本不可能回来。运亨把嘉鸿当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这几天也看到了嘉鸿全力在帮运亨,嘉鸿也不会放掉运亨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去做这一摊。
他只能安抚老伙计,跟他说,他接下去的日子会把心思放银行上。
突然宣布二太解职,很多原本要红莲审阅的事项,全部直接到了他手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人也会详细汇报,他听得头都大了。
等听完这些事,他想回家,想想家里好像已经没有他们了。
他让司机送他去孩子们的新家,开到半途看见皓新家的车子在前面,皓新的车子进了孩子们的家门,他到底要不要进去,他让司机停下,突然一辆车超了过来,在他们前面停下,车上小五夫妻下来,走到他的车边:“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蔡皓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两个侄子搬家,我们都来吃饭,你……”蔡月娥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走了。”蔡皓年明白他们并不欢迎他。
“等以后吧?运亨和运通都是讲道理有孝心的孩子,等你和大嫂的事有个结果之后,再慢慢来。”蔡月娥终究不忍心,她刚才听儿子说,她哥今天宣布要送小老婆和双生子去美国,作为妹妹,哥哥若是能痛改前非,她自然希望哥嫂还是哥嫂,哪怕以后住两个侄子家。
“好。”蔡皓年忍着心里的难受说,“你们快去吧,我也回家了。”
余修礼跟他说:“大哥,我们先进去了。”
蔡皓年让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车子到家门口,他看到了母子三人站在门口,他一下车,一对双生子立马扑了上来,抱住他,眼泪汪汪:“爸爸,我们不想去美国,我们就想呆在爸爸妈妈身边,求您!”
对着自己的亲儿,他刚刚有些心软,听见一声:“皓年。”
今天一个下午那么多的事,他一桩桩一件件,弄得头大如鼓,又要听见她的声音,他轻轻地拉开了两个孩子,低头跟他们说:“运顺、运畅,这都是为你们好。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小姑姑家的嘉鸿表哥,他十岁去美国读书,现在不过二十出头已经是能独当一面了。我让你们妈陪你们一起去,你们好好念书,等以后回来才能有出息。”
“不,我们不想离开爸爸。”运畅哭着说,“爸爸只是想要送走我们,然后求大妈回来。我们去跪下求大妈,求她回来,好不好?”
一想到这个画面,这不是火上浇油,给秀英添堵吗?蔡皓年火大了:“你们都是男孩子,能不能不要学你们妈动不动就哭?”
他的一声吼,让母子三人收了眼泪,他走进屋去,二姨太跟随上来:“皓年,我知道自己这些年仗着你疼我爱我,我年纪又小,有些事就没放心上,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很久,以前总觉得自己委屈,现在才知道你对我有多细心,有多疼爱,我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整日要了还要,以为在公司帮你了,就已经做得够好了。以后我会摸索你的喜好,让你吃可口的饭菜。”
他的胳膊被她给抱住了,蔡皓年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二姨太拉着他说:“皓年,吃饭吧!”
蔡皓年看着她,二姨太说:“寻常夫妻都会吵架,我跟了你十四年,也不是没吵过,难道我说了几句胡话,你就真的生我气,打算永远不理我了?”
在孩子面前,蔡皓年不想揭穿她的装模作样,他跟两个孩子说:“吃饭吧!”
一家四口吃着饭,鱼蒸老了还腥味重,排骨没有烧透还咸了,青菜还炒得有焦味了,还真是她做的,她就这个手艺,却被自己纵容地任意挑剔大儿媳安排的饭菜。
他一口一口吃着饭菜,想着运亨和运通在公司受的罪,何异于吃这些难吃的饭菜,这一吃就是十几年。
二姨太还有点自知之明,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学,就像在公司,刚开始我……”
她一提起公司,蔡皓年头都快炸了,打断:“好了,不要说公司了。”
几个人默默地吃饭,最给二姨太面子的还是蔡皓年,两个孩子只顾着吃白饭,蔡皓年突然理解,那天亲手做的香菇鸡丝粥是怎么一回事,他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块排骨:“运顺、运畅,你妈亲手做的饭菜,你们喜欢的,多吃点。”
看着两个儿子勉强地吃着排骨,儿子吃了排骨,他又夹鱼肉,他们吃完鱼肉,他又打汤,一双老眼盯着两个儿子:“别浪费了,喝口汤。”
他们爷三个很给面子地把二姨太做的饭菜全吃了。
现在想想,他们爷三个也就配吃猪食,蔡皓年跟两个儿子说:“明天让你妈继续做。”
两个儿子的脸垮了,原来他们并不喜欢他们妈妈做的饭菜啊!
吃过晚饭,今天他们摊牌了,把孩子送上楼,等孩子休息之后,他拉开了扯住他的红莲。很多年了,他第一次跟母子不一路,往东边的楼梯走,推开了他几年都没进的秀英的房间。
房间里的家具都在,除了那一面墙上,残留印记告诉他,上头的照片都取走了,他看着中间的一个方框印迹,那是他和秀英两人的合影,边上的好几张都是孩子、姐弟或者他们全家的合影,她全拿走了?
她拿走他们的合影是不是?
所以她是在骗他,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他太让她失望了,所以不想再跟他说话,是不是?
他的手抚过窗台,抚过橱柜,在半开的抽屉里,有照片的一角,他拉开看见他刚才记忆里的相框就赫然躺在抽屉里,秀英根本没有拿走了,照片里自己和秀英都还年轻……
他胸口发闷,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捧着相框坐在床上,缓了很久,缓不过来,真缓不过来,难受似乎不是胸口来着,而是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终于他意识到了,跑卫生间在抽水马桶,张口吐了起来,吐了还不够,还拉了起来。
他拉开了门:“来人……”
蔡皓年进教会医院再吐再泄,双胞胎也中招了,两个孩子大约年纪小,症状还好,就配了点药,红莲要照顾两个孩子,他也不想看见她,让他们娘三个回去,他让司机去找大儿子,运亨和运通凌晨三点过来医院,给他倒水擦嘴,扶着已经泄脱力的他上床,直到天亮他才总算好了些。
迷迷糊糊总算能睡着一会儿,他听见声音:“怎么样?”
“总算好些了,我让运亨先去公司了。”运亨说。
“这些天你都很忙,我来伺候你爸!”
“姑姑,您不方便,他等下可能还会泄,您怎么办?”运亨问。
“他上厕所,我让保镖帮忙。他吐,我这个妹妹给他端盆子。说让他小老婆端屎端尿,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也硬不起心肠。”蔡月娥跟运亨说,“去吧!去吧!”
“等他醒了,给他喝桌上的淡盐水。”蔡运亨嘱咐。
“知道了。”
脚步声消失,一只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不用睁眼都能感觉出那只手主人的心疼。真到躺床上了,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能来悉心照顾自己的还不是运亨和运通?还有小五?
又过了一会儿,蔡皓年听妹妹说:“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报纸,打电话去大宅,才听说大哥进医院了。”蔡皓新口气十分无奈,“大哥也真是的,他真的要跟弟妹们都断绝关系吗?我明明跟他说了,他没有相关人脉,我可以介绍律师给他,甚至可以替他去请英国的御用大律师,他去找吕翔海这个讼棍。吕翔海这个人,确实有点本事,但是本事不是在正途,而是在歪门邪道上,他颠倒是非黑白,关系、权术、阴谋玩这一套,这个人没一点点律师该有的道德。”
蔡皓年听到这些话睁开眼:“皓新,什么报纸?”
蔡皓新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蔡皓年接过,那是对家的报纸,报纸上写:《豪门内斗,二房逼走正室》
他往下看,文章写一直以大房二房和睦相处而闻名的蔡家终于揭开了争产序幕,大太太不忍多年冷落,欲控告蔡皓年重婚,蔡皓年也已经请律师应对。
报纸上说,目前蔡家大太太已经搬离了蔡家大宅,蔡家大少爷也全面退出亨通。
文章下面开始梳理,蔡皓年与其妻的婚姻史,报纸尤其着重写了蔡皓年落魄之时,其妻给他的支持,以至于蔡皓年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公开场合宣称对大房太太的敬重。
大太太的每个生日都会办得比他自己的生日还隆重,但是对家终究是对家,下面的配图十分有趣,连着几张配图都是大太太生日会上,蔡皓年与二太太跳舞的照片。最后才放出了大太太端庄的图片。
文章说随着蔡皓年年纪越来越大,长房两位公子难当大任,蔡皓年越来越倾向要将家产给二房,也因此累积的家庭矛盾爆发。
大太太提出离婚,蔡皓年积极应诉,要求律师尽可能为他争取更多财产,全然不顾元配当年的情义。
大太太背后有蔡皓年的亲弟弟本港华人大律师蔡皓新支持,想来这一次的豪门争产会相当精彩。
蔡月娥拿过报纸看文章:“大哥,你为了钱,可以枉顾亲情到如此地步?我们昨天去吃乔迁酒,听闻你打算把细嫂母子三人送往美国,还以为你脑子总算是清醒了。我们几个还在劝大嫂,是不是可以原谅你,毕竟都老了。不要离婚了,以后做个名义上的夫妻,也行啊!原来你们这对狗男女是这样想的,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和细嫂给闹僵了?你们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
蔡月娥站起来:“我居然还来陪你?我陪条狗,也好过陪你。哦!说起来,你是怎么进医院的?你是吃了你红莲亲手做的菜才进医院的。我之前还以为自己亲手做的菜能让你回想起什么来。也是哦!畜生怎么可能想起人的好呢?”
听见妹妹说劝过秀英,蔡皓年忙问:“小五,你大嫂说什么了吗?她能不能不离婚?”
“还是大嫂看得清楚。她说不想死后跟你埋一起,她一定要离婚。”蔡月娥走来走去,转来转去,“我为什么要劝?”
“小五,别转了,你转得我头晕。”蔡皓新跟蔡月娥说。
蔡皓新坐下:“大哥,你确认要用这个人跟打官司?他恐怕没办法如你的意。”
“是红莲找的,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她去见了这个律师,发现她想要我大部分的财产。我怎么可能想跟秀英对薄公堂呢?”蔡皓年看着蔡皓新,“皓新,如果秀英真的执意要离婚,我们能不能不打官司?我不想把最后的情分都撕扯干净。”
“能协议也行啊!但是,你要七八成财产,你不觉得对大嫂和运亨运通太狠了吗?”蔡皓新叹气。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想跟秀英争产,我脑子最最最昏头的时候,也不过是想四个儿子平分家产。”蔡皓年连忙解释,“我是这么想的……”
蔡皓新看着开着的门,对蔡月娥说:“小五,去跟保镖再说一声,让他们注意一点,别让人靠近。”
蔡月娥到病房门口,跟保镖说了一声,她关上了门。
蔡皓年肚子好了些,嘴巴还是难受,还是有便意,蔡皓新扶着他进卫生间,泄了一下。
再扶着他出来,让他躺床上。
“运亨和运通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原本最好的办法是运亨经营银行,运通经营电影公司。只是现在运亨已经出了银行,我看来跟嘉鸿一起做,更有前途,而且让他凭着本事做事,也能洗刷了他光绪帝的外号。银行就在我手里,我好好经营着,等他名正之时,再交到他手上,运通精通电影公司的运作,就按照原来的想法电影公司给了他。秀英要跟我离婚,我持有的银行的一半股份,电影公司的全部股份全都转到秀英名下,另外,我还有尖沙咀和西环的几十栋楼和我手里的一些现金,七成转到秀英名下,房产让秀英抵押了和钱一起拿给运亨跟嘉鸿合伙做生意。这些就算是他们兄弟俩,还有给美琴和美英也贴补些。再多,我也不能给了,也得给运顺和运畅留一些。你说这样可行?”蔡皓年说。
蔡皓新看着大哥,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还记得自家有两个姑娘?”蔡月娥问他。
两个姑娘都嫁到澳门望族,原本他打算这件事悄悄得,谁想到会闹这么大,想来两个女儿也很快就知道了,蔡皓年更觉得丢人。
蔡皓新还要去律师楼,还要去跟大嫂沟通,先走了。
蔡月娥陪着哥哥,让他喝了淡盐水,她拿着报纸翻看,世情杂说版面看到:《银行巨子情迷落难小姐》
她把报纸递给大哥:“人到中年,不风流一把,怎么能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呢?这篇文章谁写的?写得可真好,我这都抓心挠肺想知道后续了,太香艳了。”
蔡皓年看着这篇文章,没指名道姓,却指向明确,看不出来是眼瞎,说他和红莲在舞会相遇,两人一舞订情,然后黑灯瞎火,当晚成就好事,好事的细节满满,实在让人。
“哥,这个不划算啊!对家的报纸因为你们的事,销量大增。不如你自己把那些细节给自家报纸透露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吗?比如说每天一盅牛鞭……”
“把盆拿给我。”蔡皓年大叫。
蔡月娥把盆端上:“恶心还吃那么多年?”
蔡皓年呕了出来,蔡月娥拍着大哥的背……
第65章
早上对家报纸报道,到了晚上香港的各家报纸,除了亨通自己的报纸没有一丝一毫老板家消息之外,消息铺天盖地,真假难辨。
这些记者甚至挖出了这位二太在亨通内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大到银行大额贷款,小到公司厕所是否要放厕纸,全都要管。而两位正房少爷平时被小妈拿捏的事例,更是令读者瞠目结舌。
这下蔡运亨就不是什么光绪帝了,都说这位二太是指鹿为马的赵高,蔡运亨差点成了叫他死就真死的扶苏了,还好蔡家大太太当机立断,要求离婚。
这算是挑战了大众的道德底线,报章犹如宗族祠堂一样审判这这一对没有规矩,没有伦理道德的狗男女。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像蔡皓年那样让小妾逼得正房无路可走,简直可耻到了极点。对二太这种不守本分,想要逼走元配的女人更是口诛笔伐。
甚至有人看到恨处,去蹲在蔡家花园门口,看见里面车子出来,还扔石子,痛骂狗男女,这些人被蔡家的保镖拉走。
娶了十七八个小妾的老板更是摸着胡子,自诩为典范,他从来妻是妻妾是妾,分得清楚明白,绝对不会让小妾爬到妻的头上作威作福,只有没脑子的,才会携妾忘妻。
也有从内地来的笔杆子犀利地指出,别五十步笑百步,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是时代潮流,这些纳妾的老板并没有比蔡老板好多少。
反正不管怎么说,蔡皓年总归是要被拿出来表一表,除了亨通,各家报纸热闹了好一阵。
终于,一直没有丝毫报道自家老板家家事的亨通旗下的报纸,发了一整版的情况说明。
一个是蔡皓年对元配夫人的道歉,细数了元配夫人陈氏秀英自从嫁入蔡家,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而他确实忘恩负义,负心薄幸,让元配受尽委屈。
在尊重元配陈秀英的意愿下,决定两人离婚。
他还说,他对婚姻走到这一步表示非常痛心,但是责任在他,所以他无奈接受这样的结局。
第二个是大家最为关心的财产分配问题。
这一点跟原来透露出来的消息相差颇大,看下来七八成归了大房,而且蔡皓年还特地列了这些年给二房买的珠宝手表等贵价物品,以作为他宠妾灭妻的佐证,这些他特地折了一笔钱补偿元配。
最后双方表示,未来不再是夫妻,但是还是亲人。
这个报道出来,读者风向又转,说薄幸男其实还算有良心,肯定之前是被狐狸精迷了神魂,但是他们不舒服的是,没有看见狐狸精被赶走的消息。
对此,蔡月娥也不满意,她明天就要离开香港了。来得时候蔡月娥心疼大嫂,走的时候,她心疼起了大哥。
大嫂当年是被那只狐狸精给搅合得日子难过,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明明她弄得大哥成了整个香港的笑柄,她居然还有脸赖在蔡家大宅,还死也不去美国。
而且大哥已经明确跟她说了,想要扶正是痴心妄想,她到死只能是个妾,李红莲说,她生是蔡家的人,死是蔡家的鬼。
大哥也跟她说了,以后不会让她去公司了,她说没关系,她就在家里打理家事,相夫教子。
大哥已经跟她分房睡了,她说她不会介意,她会给大哥铺床叠被。
再多说两句,她跟你来一哭二闹三上吊。
“说什么真爱大哥?还不是怕她去了美国,到时候再来一个青莲、黄莲和白莲,再生两个,把剩下的财产都分了。”蔡月娥恨恨地骂这只狐狸精。
余嘉鸿帮着他妈收拾特产,明明星洲都有,她非要带,从酱料到咸菜还有糕饼,甚至是普宁的话梅干,她说香港的更加正宗一点。之前一大箱已经让家里的船带回去了,这些都是她这两天又添的。
“妈,这样不挺好吗?有了这么母子三个,我大舅舅就没办法住进二表哥的家了。”余嘉鸿跟他妈说。
蔡月娥站起来叉腰:“余嘉鸿,这是你舅舅和舅妈,你就不想让他们和好吗?”
“不想。”余嘉鸿跟他妈说,“大舅妈说得明明白白,不想和大舅舅葬一起。她已经不想再见大舅舅了,您就别以为大舅舅能水滴石穿了,他这是痴心妄想。”
叶应澜将心比心,书里余嘉鹏要给她在余家做衣冠冢,都能让她恶心。想来大舅母是一样的吧?她也劝:“妈,大舅母决定离婚,是要多大的勇气?”
余修礼也跟她说:“将心比心,我要是纳妾,你会怎么样?”
“你敢?”蔡月娥瞪男人。
“所以啊!你也别天天骂人家狐狸精,说到底能被狐狸精勾住,还是男人没定力,你哥有今日的局面是他自作自受。”余修礼跟她说完,跟跟儿子儿媳说:“嘉鸿明天一大早要赶火车,你们俩早点回去睡吧!”
看着儿子带着儿媳回房间,蔡月娥有些疑惑,转头问自家男人:“修礼,是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
“我觉得大哥大嫂离婚,好像是从嘉鸿要拉运亨出来做事开始,然后一步步走向激烈,走到今天。是不是都是咱们儿子的算计?”蔡月娥问老公。
余修礼抬头笑:“你终于发现了?我以为你心甘情愿在里面陪着他演,早就知道了。”
蔡月娥捶男人:“你看出来了,都不告诉我?”
余修礼拿起报纸看:“告诉你了,你对你哥有愧,哪儿能演得这么起劲,这么情真意切?”
“你说我生了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这么坏?”蔡月娥气鼓鼓地。
“难道你想你两个大侄子一直碌碌无为?只要结果是为了家里好,这叫有谋略,聪明。都说儿子像妈,都是你的功劳。”余修礼哄老婆。
被男人这么夸,蔡月娥开心,她抬头看老公,却发现不过四十出头的老公前额头发又白了许多,她心疼:“修礼,这几天你怎么又添了白发?难道是为了我哥?随便他去了,他有小老婆伺候。”
“不是。昨日国民政府决定撤出上海,上海只余租界尚存,其余地方全部沦陷,国军精锐已经折损六成,余家货船从海外源源不断把物资运用到香港,堆积在港口,往里运越发艰难,所以嘉鸿才要去武汉、重庆和昆明。”余修礼搂着老婆,把报纸给她看。
蔡月娥看着报纸上,国民政府发的《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儿子要去国内她担心,但是这个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余修礼抱紧她:“不怕,嘉鸿不是去战区。”
蔡月娥点头:“我知道。”
隔壁房间余嘉鸿手里也是这张报纸,看的也是这段话。
上海彻底沦陷,江阴成了长江大门,再往上游就是国都南京,南京一旦攻破,往上是九省通衢的武汉。
现在物资大部分都是从香港经过广州运往武汉,如果武汉沦陷,广九铁路连接粤汉铁路这条线也就废掉了,物资进入内地就越发艰难。
余家轮船公司运过来的货物已经在九龙堆积,而且物资会在香港越堆越多,因为这个时候武汉还积了一大堆,这两三个月从上海、苏南和浙北内迁的工厂设备。
这个时候,大部分进内地的物资都仰赖香港进武汉,没有把滇越铁路给很好的利用起来。滇越铁路这个时候一年才三万吨货物,明年会有五万多,后年四十多万吨。
余嘉鸿上辈子就是管轮船公司,他记得到明年年中武汉沦陷,香港累积了大量的物资。他趁着现在就要分配进中国的通路,他要把堆积的物资从海防港,用滇越铁路运往昆明运,情愿物资堆积在昆明再从昆明慢慢疏散,也不要放在香港。
当然越南的这条通路的问题是,窄轨铁路,沿线多山洞,所以不利于大件运输,而且日本一直在给法国人施压,作为法国人的殖民地,这条线路不允许运输军需物资,但是民用的,如棉花、粮食、药品等都可以走,所以必须调配好,分类别去走。
电报一句两句说不清,物资接收方在兵荒马乱的时节,他们也很难有办法出来,余嘉鸿只能自己跑一趟。
人生得以重来,重走这一遭,个人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唯有尽力而已。
叶应澜替他收拾好了行装,国内兵荒马乱,她自然担心,然,作为华夏子孙,这是义不容辞之责。
余嘉鸿抱着她安慰她:“不要担心,我走的路线是从粤汉铁路到武汉,再搭船到重庆,重庆去昆明,昆明到越南海防港,离战场还远。”
他说得没错,他走的路线离开战场还远呢!自己没有去过昆明和重庆,之前听见昆明和重庆就有种莫名的熟悉,现在他要去重庆和昆明了,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大约是代入那本书里的情节了吧?
“明天你带乔启明夫妇回星洲,你也看到了,现在铁路运力远远不够,所以如何采购更便宜,更多的汽车是你的当务之急。所以把手里的资源利用充分……”
确实车行这里,如果只是原本地三家车行,哪怕自己不管,吴叔一个人也能全管下来。现在又加了两家新车行,还有卡车以旧抵新这个业务,吴叔也不是三头六臂,一下子没办法接下。
香港的车行,改建和装修交给了大表哥,但是里面的修理厂还是有一部分的专业设备,这些就不是大表哥能处理的了,余嘉鸿建议她回星洲后立刻找谢德元,如果谢德元对采购设备感兴趣,就把这一块交给他,给他合适的佣金即可。这样就不占用她手底下的人,而且这些人在新车行建完后,也没有位子了。
“好了,你明天五点就起床,还要摆渡过去赶火车呢?别叨叨个没完。”叶应澜枕着他的手臂,他们虽然是阴差阳错的婚姻,却好像是上辈子的缘分,他喜欢自己喜欢得毫不遮掩,自己喜欢他也毫无理由,就是情浓意浓,这样短暂的分别,让她很是不舍,如猫儿一样依偎着他。
被他轻轻地摸着背,叶应澜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叶应澜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透着刺骨的冷,她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崇山峻岭,她的半边身体泡在了奔腾的江水中,但似乎江水跟她又毫无关系,她的身体轻飘飘地,她仰头看着那座被炮火炸得千疮百孔的桥,桥上用木板、铁索进行了简易修缮。
车子从这样的桥上通过,天上是轰隆隆的飞机成队而来,炮弹成串地落下,把江面炸得水柱飞起,她被炸得飞散开来,又重新聚起来。
她仰头看桥上着火的车辆,纵然自己一个无力的鬼魂,她暗暗祈祷,车子损毁不要紧,人千万千万不要有事,每一个都是她的伙伴,尤其是……还有他。
轰炸结束了,她看着损坏的车子被拖离,驾驶员们都没事,她松了一口气。
不过车队里没有他,他上一次经过这座桥已经十天了,按照时间他从昆明返回前两天应该到了啊?
想到这里,她又担心了,担心地坐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日夜看着往南的车辆,一辆都不能错过,直到一辆她熟悉的车从北岸开到南岸,车子停靠在路边的荒滩上。
她看见他从车上下来,他胡子拉碴,头发这是有多久没理了?自从自己不在他身边,他也太随便了。
他走到河滩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摸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手微微颤抖着划了火柴,点燃了烟,一双幽深的眼看着江面,默默地抽着烟,一支烟抽完,他往江水里走,不像是要洗脚。
水已经没过他膝盖了,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叶应澜惊慌失措,跑过去,想要拉住他,却只是穿过他的身体。
他拍着水面,哭着嘶吼:“应澜……我撑不下去了,少呈哥也死了,小溪也死了,你们都死了……”
“嘉鸿……”她抚摸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说,“回星洲,帮我看看爷爷奶奶,好不好?我想他们,我很想很想他们。”
她很害怕,怕他走下去,怕他……她不需要他跟自己在一起,他得回星洲,他是余家的长子,他有家族责任要承担,他还可以帮她看一眼爷爷奶奶。
他哭了很久,终于冷静下来,捧起水抹了一把脸,往岸上走去,她的心放了下来,看着他回头看一眼江面,上了车,车子离开再也不见踪影。
她又开始了数日子,只要没遇到轰炸,他还是会下车,还是会抽一支烟再走,有一次他还问了一句:“应澜,我成了老烟鬼,你还要我吗?”
这是事吗?她不喜欢烟味,可以帮他戒啊?
后来她看着他开着远征军过桥,这次他没有停留,只是看了江面一眼。再后来他又过了一回,之后桥被炸毁了,这条路上没了车子,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却依然日日在这里等,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看她,让她知道他安好……
她等啊!等啊!等来了桥重新修了,她从修桥的人嘴里听说了,战争结束了,现在是新中国了。她却没等来他,他会不会也死了?想到这里她告诫自己别瞎想,他肯定活着,一定还活着。她数着日子,过了一个个寒暑,慢慢地她告诉自己:“忘了?也好!”
“应澜,应澜!”
听见声音,叶应澜睁开眼,看到的是他焦急的脸,他看着她:“怎么了?”
叶应澜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是一个梦,但是梦境让她痛彻心扉,她之前做到的梦境虽然有偏差,但是大事似乎都是按照梦境在走。
而刚才这个梦境,不像是书里的情节,书里她跟余嘉鸿是前大伯子和前弟媳的关系,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感情?这个梦更像是预示着未来,难道未来他们会?
他们都不会逃避责任,但是她……她伸手摸上余嘉鸿的脸,眼睛湿润:“嘉鸿,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他们自从在一起,第一晚之后,他都没有在自己的身体里留下……他说想让她年纪大些再要孩子。
她还说,她要是两年肚子不大起来,阿公和嫲嫲不得急死?他说:“没事,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训呢!有我呢!”
有他那么说,自己也就不着急了。
但是现在她就想要一个有他们血脉的孩子。
她怕这个梦会应验,梦里的自己在漫长的年月中,都没有等来他,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也死了。
余嘉鸿吻着她脸上的泪,他反复纠结过无数遍,甚至希望她早早有了他们的孩子,这样孩子就能困住她,让她带着孩子避开战乱,到时候他一个人回国。
但是上辈子的记忆告诉他,应澜可以为这个世道做很多事,她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一个出色维修工程师,更是出色的车队领队,现在她需要时间专心成长。
爱她,他做不到不碰她,只希望这样她能别怀上,等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们再要也不迟。
“应澜,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
叶应澜仔细地看着他,摸着他的下巴,只有些微的胡茬,眼里没有梦中的绝望,那个梦太过于不祥,她不想说,她只说:“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长得像你又像我……”
他己聪明,有本事,如果梦是预兆,他知道家里还有他们的骨血在等他,他一定能活着回去的,她不想他死。
余嘉鸿抵着她汗湿的额头,他捧着妻子的脸:“应澜,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白首偕老,可以儿孙满堂。等合适的时候,我们再要,好不好?”
叶应澜看着他:“一定?”
“我保证,会有一堆孩子叫我们嫲嫲阿公和外嫲外公。”余嘉鸿亲吻上了她的唇。
梦里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孤独等待还没完全散去,叶应澜抱住余嘉鸿,只想要这个温热的躯体来证明他在这里,一直都在,她缠着他,尽情让他爱着自己,直到精疲力竭……
余嘉鸿并未再入睡,他看着妻子的睡颜。
她做噩梦了,却不肯说。
她在梦里叫了自己的名,还有一声混合了哀伤和释然的:“忘了……也好……”
这个口吻不像现在十八岁被娇养大的应澜,是他熟悉的那个历经了磨难,又重拾豁达的应澜。
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她梦到了上辈子吗?
若真是这样,老天何其残忍,这些记忆让他一个人背就好了,何必让她再记起?
天渐渐亮了,他洗漱后,换了衣服,给她调了八点的闹钟,提了皮箱拉开了房门,再回头看一眼正在沉睡的妻子,转身走了出去。
重生能改变得再有限,他也一定能带着她回星洲。
叶应澜被闹钟吵醒,她睁开眼,昨夜记忆涌入脑海,她不想回忆那个可怕的梦,也不想回忆自己羞人的举动。
她洗漱出来,客房已经送来了早餐,她坐下吃早餐,那个梦境困扰着她,他的承诺也提醒着她,到底要信哪个呢?
门被敲响,叶应澜回过神来,她打开了房门,嘉莉站在门口:“大嫂,好了吗?我们下楼了,大舅母他们都到了。”
“好了。”叶应澜去提了箱子。
一大家子下楼去,二表嫂陪着大舅母,带着她两个小女儿还有大表哥家的幼子等着了。
两位表哥表嫂都催着大舅母回星洲走走,大表嫂在家,二表嫂轮到陪大舅母。
蔡皓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一家子出来,迎了过来,他看着蔡月娥:“好好带你大嫂逛逛。”
“我知道。”蔡月娥看着他,“你也要保重。”
“嗯。”蔡皓年送他们出了门,看着他们上车。
车上的蔡月娥转头透过玻璃,看着哥哥。来的时候,他非要带那个红莲来接她,让她嫌烦,现在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
第66章
乔启明一家五口在码头跟他们汇合。
叶应澜去乔家作客,乔太太拿出了精致漂亮的苏州船点招待。
乔太太的亲生母亲,本是太湖上一位船娘,以一双巧手闻名,乔太太的父亲看中,娶回家做了妾室,这一手本事也就传给了乔太太。
叶应澜提及了她星洲的车行里有茶点招待客人,也算是他们车行的一大特色。
乔启明提议太太也可以试试,既然太太一起来了,叶应澜索性就邀请他们带上三位公子小姐。
余大太太上次坐飞机吐得要生要死,如果不是飞机速度快,也是航线刚开通猎奇去乘坐,论舒适度,根本没办法跟客轮比。
加上这次还有大舅母婆媳要同行,索性就坐自家的客轮回星洲。
星洲往返香港又是极其繁忙的航线,航线上货物多,客人也多。余家这艘两万吨的客轮,在这条航线上算不得大,设施也算不上顶顶豪华,余家的轮船一直以其经济实惠而著称,所以上客率很高。
一家人坐在码头余家轮船公司的休息室,有人先过来帮他们把随身行李拿上了船。
小娃娃们站在门边看着客人们排队上船,另外一边是货轮在上货,一个个比人还大的麻袋压在装卸工的身上,像蚂蚁一样有序地往船上运送货物。
余修礼进来抱起最小的煜儿:“走喽,我们去星洲了。”
嘉鹄和珑儿一起牵手跑在最前面,大舅母叫:“跑慢点。”
叶应澜跟着家人一起上船,上到顶层,她走在走廊中,走廊两边除了西洋装饰画之外,还有贴了没多久的宣传画。
“倭寇侵略一日不止,我国抗战一日不停,守我最后一寸土,誓留最后一滴血。”
“不怕血染衣,只为驱除倭寇。”
“杀尽日本鬼,恢复旧河山。”
“天佑中华,誓驱贼寇”
“……”
一间房门被推开,侍应生弯腰:“大少奶奶,您住这间。”
叶应澜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间房跟酒店客房无二,还带了阳台,可以走出房门看海上景色。
她把随身用品拿出来放桌上,看见桌上有一张卡纸,上头印了这艘船的指南。
他们这一层有一个西餐厅,一个图书室,下一层有粤菜馆和舞厅。再下一层有个戏院,里面歌仔戏和电影轮番演,一层和二层有讲古。
随着汽笛声响起,船驶出维多利亚港。
中午吃过饭,大家都要午休,叶应澜平时都在外工作,没这个习惯,她打算随便走走。
香港和周边群岛已经渐行渐远,一层的甲板上,一群孩子精力旺盛,奔跑吵闹着。
“应澜。”
叶应澜回头看,是公公在叫她,他身边跟了几个人,她走去:“爸。”
“做什么呢?”
“看下面甲板上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都好看?”余修礼笑,“我要全船走一圈,你要不跟着我们看看?”
叶应澜坐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她基本上也就在上层甲板走走,爷爷奶奶说底层鱼龙混杂,很乱,小姑娘不要乱跑。
她当然有兴趣,点头:“谢谢爸!”
叶应澜赶忙跟在公公后面,往下去。
余修礼听着下面人的汇报,那人提及了几次,大少爷说这里要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
叶应澜看着这一层的布局,跟他们一层全是独立客房和套房不同,这一层是两人间和四人间,房间也比楼上的房间要小,每一间房间都有独立卫生间,甲板上的旅客都是衣着光鲜体面。
有一两个看见余修礼打招呼,叫一声:“余老板,好巧。”
余修礼停住还跟他们聊上两句家常。
叶应澜站在餐厅前看着门口的一张日本兵踩着中国人,中国人奋力爬起的图片,上面配了字:“不屈不挠,顽强抵抗,敌人武力,终有穷时,持久抗战,最终胜利。”
余修礼跟客人打过招呼,又往下一层去。这一层的单个房间就更大了,十二个人一间,两边靠墙各三张床,中间六张床中间用栏杆隔开。几个乘客躺着,几个乘客正在打牌。
余修礼指着地上一个行李袋说:“帮客人把袋子放进柜子里,或者固定在床底的架子上。”
“是。”随行的人立马问,“这是哪位客人的?”
边上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我的。”
“我帮你把行李放这边的柜子里?”
“好。”
余修礼带着人一起往外走,叶应澜发现这一层,贴的宣传画少了。
“看什么呢?”
“画少了。”
“这一层的乘客识字的少了,宣传画上的字看不懂。”余修礼跟她说。
“原来是这样。”叶应澜点头。
余修礼带着他们走进电影厅,叶应澜见里面正在放映电影,这部电影她看过,是东北沦陷后,拍的一部抗击侵略的电影。
看电影的人太多,以至于很多人都站着看。
再往下一层就是散客的坐位了,三个人,三个人对坐,中间一张桌子,就是说他们这么四天三夜的行程,就一路坐着。
叶应澜目测了一下一个船舱里大概有百来号乘客。
前面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正在讲古,讲古就是说书,讲故事。叶应澜听他一声:“诸位可知,当年清军攻打江阴,江阴死了多少人?”
下面的人听得来劲,问:“死了多少?”
“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江阴遗民仅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保全了性命。”那说书先生站起来,“众位兄弟姊妹,今日江阴又遇三百年前之劫……”
而到船舱后面,则是有个小铺子,铺子里有孩童爱吃的糖果,也有一些新鲜的糕点,更多的是针线日用品。叶应澜发现围着柜台买东西的人还挺多。
“这个麦芽糖居然比岸上还便宜些?”
“这里最便宜的是香烟,一条香烟比外头便宜一块钱。”
“是吧?所以大家一上船就会把香烟买空。”
通道里还有一位穿着白上衣黑裤子围裙的大婶,推着推车,推车里放着热水瓶,给需要的旅客添加热水。
余修礼说:“把铺子的价格和最下面两层饭食的价格降下来也都是嘉鸿的想法。以前没想小铺子赚钱,就是方便方便旅客,他把香烟给降到基本利润卖了之后,香烟被一抢而空,其他东西也卖得多了,船上几个铺子还能赚点钱,以前餐厅是靠上面两层盈利,贴补下面两层,现在便宜了,反而倒是可以打平了,还真没想到。”
“他都能给我爷爷出主意开平价商场,把船上的铺子价格降下来也就不奇怪了。他本来就说常用物品就是应该薄利多销。”叶应澜笑着说。
这一层前后两个客舱,各有一个讲古先生,另外一边讲的是《梁红玉擂鼓战金山》。
最下层的客舱,也是坐舱,位子就跟电影院一样,一整排连在一起的椅子,密密麻麻全是人。
里面一位先生正在拿着报纸:“这是今天的《南华早报》,上面的第一条,日本攻破浏河镇……”
叶应澜一直认为叶家和余家是同样在不遗余力地支持国内抗战,现在她发现,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余家是做到了最最细的细处,利用一切机会宣传日本暴行。
说起这些,一直给人感觉谦逊温和的余修礼都难免有些骄傲:“余家这些客轮每日往来南洋诸岛,可以让很多人了解国内战事。”
叶应澜也觉得值得骄傲:“嗯。我回去在车行也贴上画报。”
从香港到星洲坐这样的班轮要四天三夜,几家人在一起,看看电影,看看戏,欣赏一下海上风光,倒也并不无趣,三天后到达了星洲码头,这么多日子被关在船上,最兴奋的莫过于孩子们,嘉鹄这个小表叔带着表侄和表侄女走在前头。
大太太陪着大舅母跟在孩子们身后,码头上余家的车子已经停了一长排,车行的吴经理也接了电报,带了两辆车过来,已经是傍晚了,乔启明跟她说:“应澜,不要忙着招呼我们了,好好回去跟家里人吃顿饭。”
叶应澜点头:“那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叔叔婶婶一起去车行?”
“行。”
跟乔家一家子道别,叶应澜坐上车回家,车子进余家花园,余家老夫妻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余嘉鹄被余修礼第一个放出车子,小娃娃冲得飞快,扑到老夫妻俩面前:“阿公、嫲嫲!”
余老太爷弯腰抱起宝贝:“给我看看,这才二十天没见,嘉鹄更敦实了,小脸更圆了。”
余老太太摸过孙子的脸,看向车上下来的人,她快步迎上去,一声:“秀英。”
嘴上带着笑,眼里带着泪,陈秀英拉住了余老太太的手:“惠琴。”
余老太太看着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头白发是从何而来,她牵着老姐妹的手,看向蔡家二少奶奶:“小敏上次来,还是嘉鹄满月的时候。”
“是啊!一晃三年多了呢?老太太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余老太太笑着跟陈秀英说:“小敏嘴巴最甜了。”
她有伸手摸了玉玳的脑袋:“这是玳儿吧?”
“祖祖好!”玳儿甜甜叫。
余老太太拿出一个小盒子:“玳儿,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嫲嫲!”珑儿仰头叫。
二少奶奶纠正,“这是小表叔的嫲嫲,你要叫祖祖。”
“不是祖祖,珑儿的祖祖是这样的。”
珑儿手里装出拿了拐杖,弯腰咳嗽的样子,把全家人都逗笑了。
“珑儿这是说您年轻呢!”二少奶奶说。
余老太太开心地蹲下亲了一口小宝宝:“乖宝,就叫嫲嫲。”
给了见面礼,她又看着煜儿:“这是运亨家的煜儿吧?嘉鹄满月,他还在他娘肚子里呢!”
两位老太太携手一起往里走,陈秀英这么多年,都想见又不敢见故人,此刻故人一开口全是家长里短,把孩子们数了个遍,却丝毫都没提那对让她难堪的人。
进了主楼,老太太亲自带着陈秀英去客房:“接到电报,我就把房间准备好了,住我这里,我们老姐妹聊天也方便。”
蔡家婆媳安顿好,余家大房先全回了东楼。
小梅早就等着叶应澜了,她跑了过来:“小姐,姑爷呢?”
“他去国内走一趟。”叶应澜说。
“啊?国内听说上海都丢了,那么乱。”
“有正经事,总归要去做的。”叶应澜坐下,出去那么多天,哪怕都好吃好喝,终究不如家里舒服。
她这才嫁余嘉鸿多久,就已经把这里完全当成家了?她问:“你们糕点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这下小梅兴奋了:“秀玉那个手艺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很多客人开车过来买,还有很多人买了去送礼,每天早上五点就已经开始做了,除了给车行留的,中午就买完了,下午再做起来的,也一会会儿就抢完了。”
“那多招几个女工帮秀玉啊!”
“招了,生意实在太好了,这些人也要跟着学吗?再说了,秀玉做那么好吃,哪儿那么容易一学就会?”小梅说道。
“有个好的开始,是再好不过了。不着急,慢慢来。”叶应澜说。
“更厉害的是郑少爷,您知道最近他一天能卖几台车吗?”小梅问她。
叶应澜问:“几台?”
小梅腻在叶应澜身上:“猜。”
叶应澜索性猜一个夸张的数字:“二十台。”
“小姐,哪有你这样的?”小梅说:“基本上每天都能卖两三台,最多的一天卖了五台。”
“真的啊?”叶应澜都不敢相信了。
“而且大多是卡车,现在还有人专门来找咱们修卡车,但是咱们自己收的卡车都没空修,哪有空给他们修?车行都忙疯了……”
主仆正在说着话,有人来敲门,小梅打开门,霞姨在外头,带着人把叶应澜的行李给送了进来:“大少奶奶,二十分钟后去老太太老太爷那里吃晚饭。”
“知道了,谢谢霞姨!”叶应澜打开了手提箱,拿出一块丝巾,“霞姨,给您买的礼物。”
“少奶奶客气。”霞姨离开。
这几天叶应澜一直在忙,给家里带的礼物,都是婆婆在买,她就给几个人买了礼物,婆婆身边最得力的霞姨,还有自己的小梅,叶应澜把给小梅买的东西塞在她的怀里。
“谢谢小姐!”小梅抱着礼物。
叶应澜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换了一件棉布格子旗袍说:“我去主楼了。”
叶应澜到主楼去,阿公和嫲嫲正在跟大舅母说话,其他人也陆续到了,余老太爷说:“开饭了。”
叶应澜看了一下:“爸呢?”
“不用等他了,克拉克刚刚来电话,让他去一趟,估计会和他一起吃晚饭了。”大太太说,“我们吃了。”
余家的船运生意挂米字旗的一个原因,就是跟英国商人克拉克合作,说是合作,实际上是余家送给克拉克的干股,拿着克拉克名义,以英资公司运营。
这也是殖民地一种通行的规则,余家跟如黄爷这样党会人员关系好,也跟洋人有很深的关系,才能有了今天的余家。
余老太太拉着陈秀英落座:“你来试试,我做的太平燕可还好吃?自从月娥做得比我还好了,我已经多年没做了。”
“我的手艺哪里比得上妈的手艺?大嫂,我妈知道你来了才下厨的。她老人家就是大孙子回家,也没做。”大太太跟陈秀英说。
“这次等他从国内回来,我一定给他做。”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知道老姐妹苦了这些年,专挑好话说,一顿饭欢声笑语。
吃过晚饭,叶应澜被婆婆给叫了过去,这几天她忙着办事,婆婆就帮她代为买了礼物,出去一趟,虽然星洲到香港不算远,但是时间这么长,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可不能少了谁。
婆媳俩带着各自的贴身佣人,把东西摊开,其实在香港的时候,已经盘算过了,这会儿总归要再看一遍,让佣人们一份一份分好了。
整理了大半,蔡月娥站起来:“你爸怎么还不回来?”
叶应澜一看起居室里的钟已经指向十点,她嫁过来这些日子,余修礼出去应酬就吃个晚饭,从来不跟那些老板似的,还要结伴去欢场,所以八点最迟九点一定到家了。
蔡月娥不放心,她打克拉克家的电话,克拉克家的管家告诉她,余家大爷和克拉克先生一起去了码头,克拉克先生已经回家半个多小时了。
蔡月娥又打电话去轮船公司,轮船公司的人听见是太太很紧张地说:“太太,先生一个人在船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蔡月娥急切地问。
“不知道,先生和那个克拉克来了之后,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最后克拉克先生走了,先生上了船,他呆站在那里很久了。”
蔡月娥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说:“应澜,我去轮船公司找你爸。”
“妈,我陪您一起去。”叶应澜说。
蔡月娥下楼让家里的保镖跟着,送她们婆媳一起去轮船公司,叶应澜上了车才问:“妈,怎么回事?”
蔡月娥简述给叶应澜听。
叶应澜很意外,余家跟克拉克合作很多年了,要是没有余家这么多年的上贡,能有克拉克家族在南洋今日的地位?克拉克只会担心余家会不会甩开他,另外找洋人合作,而不是他甩开余家吧?
而且按理说,如今的余家就算是跟克拉克分道扬镳,余家也不缺洋人合作,公公为什么会这样?
到了码头的轮船公司,公司里的管事连忙迎了过来:“先生在船上。”
“一个人?”
“有人跟着,很不对劲。”
婆媳俩快步跟着管事上那条刚刚送他们回来的客轮,立马有人迎接了上来,带她们俩上去,到第四层客舱,叶应澜见平时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公公,眼睛通红,额头青筋冒出,正在撕扯着墙上的一张张抗日宣传画。
蔡月娥奔跑过去,拉住他的手:“修礼,你这是做什么?”
余修礼咬着牙,声音带着悲愤:“你让我亲手把它撕干净。”
“修礼……”蔡月娥伸手抱住男人,“你别吓我。”
“我没事,我真没事。”余修礼拉开了自己的妻子往前,撕下一张画着日本人杀害中国孩子的图,再撕一张,再撕……
她们婆媳俩陪着他撕掉了这艘客轮上所有的抗战宣传图,余修礼抱着这些宣传图,步履蹒跚地走下了船,到岸边,他蹲下,问人要了火柴,把这些宣传图一张一张地烧了,看着一张张写着激励人心标语的宣传画化为灰烬,他这才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回去了,回家吧!”
叶应澜上了副驾驶,公婆坐在后排,她听婆婆问公公:“克拉克要你去做什么?”
这时候余修礼才长叹了一口气:“他让我把所有客轮上的,有关于中日战争的宣传标语全部去除,否则就停止和我们合作。作为挂了英国旗的商船,我们可以运,但是不能有政治方向的选择。”
英国在战事上采取绥靖政策,在星洲很多游行和集会,时不时会被海峡殖民地政府冲击和取缔。
“站在他的立场,他要求你这么做,没错啊!”蔡月娥跟男人说。
余修礼闭上眼:“我知道,他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人家明知道咱们在给国内运军需,运援助物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很好了。”
“那你?”
余修礼靠着蔡月娥:“我只是难受,作为中国人,桑梓之地故国家园已成焦土,我在自己的船上,为母国说几句话都不行。”
在这样的世道,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那么多的消息,那种无力感,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崩溃,就像梦里余嘉鸿爬进江水里,但是伤心难过之后,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
想起梦中书里说日本终将战败,中国会迎来解放,而星洲也会独立建成以华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叶应澜说:“爸,终有一天,我们的船不用再挂英国的旗帜,可以自由航行于海上。”
第67章
一夜过去,叶应澜再见公公,余修礼又是谦和稳重的模样。
吃过早饭,余老太爷把叶应澜和余修礼叫进了书房,余修义和余嘉鹏也来了书房。
余修礼着重说了余嘉鸿在香港的投资,老太爷点头:“乱世先安民,这是几方得利的事,做得不错。”
他又说了乔家船的事,老太爷对此的看法:“有些钱不可赚尽。”
“是啊!乔家那位公子一家也来了星洲,刚好看应澜的车行和旧卡车修理。”余修礼说,“这次嘉鸿去武汉,会和乔老板一起走武汉到重庆,重庆到昆明的路,他和乔老板一起商量出一个滇越铁路加上公路联合运输的办法来。另外也去重庆跟李老板见面,𝔀.𝓵把昆明和重庆的厂子尽快建起来。”
“应澜,你的车行最近几天应该生意不错,你今天回去之后,把车子尽快往国内送。”
“是。”叶应澜点头。
余老太爷转头问余嘉鹏:“嘉鹏,你那里的进展呢?”
“大哥帮忙找了那个谢德元,这几天已经有两台设备完工。我想着重庆和昆明的工厂要建起来还要时间,这两台设备虽然不大,却也有点难度,我索性让现场把这两台设备安装上去,替换了原来的日本老设备,试用一阵,看看情况。如果没问题,至少证明偕昌记的能力。”余嘉鹏说。
“嘉鹏做事越来越老道了。”余老太爷说道。
听见祖父赞扬他,余嘉鹏微微笑了一下:“谢谢阿公!”
“乱世里,能看到你们都这样争气,我就放心了。”余老太爷说,“你们都去忙吧!”
叶应澜从书房出来,叫上小梅,拿了给车行同仁的礼物上了车。
自己上了车,开车去车行。
到车行门口,她发现车行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车行的大门还紧闭着,还有一个小时车行才开门。
叶应澜轻笑着把车开进了车行后院。却见里面齐刷刷的喊声,他们车行的十来个年轻小伙正在出操?
叶应澜把车停了,下车来,头挂着汗珠的郑安顺跑了过来:“姐,回来了。”
“你们这是?”
“我跟吴叔商量,日本人在国内打得激烈,上次跟姐夫聊天的时候姐夫也说日本南进策略是早就定下的。我们就成立了一个护卫队,自愿报名,早晚各留一个钟头,两手准备,有人愿意回国杀敌,也不会是个从来都没拿过枪,上场就被人打的傻子,不回国呢!万一日本人来了,我们也能自己拿起枪杀敌!吴叔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呢!”
安顺想得可真是周到,书里可是说了,她回国的时候,是带着叶家车队的司机和修理工三十多人回去的。
能够学一些本事,是真有必要。
“就十来个人,是因为有些人住得有些远,早上过来不方便。”
“不能晚上练吗?”叶应澜问。
“晚上?现在咱们每天晚上做到七八点,要不是外头乱,吴叔怕出事,说八点必须放工,就是通宵也做不完。”
“好吧!”叶应澜跟他说,“你们继续练,我和小梅先进去了。”
郑安顺刚要转身,叶应澜想起什么来:“安顺。”
他停下,叶应澜说:“小梅跟我说了,这些日子你可厉害了,一天能卖五辆车。”
郑安顺脸红着笑了:“谢谢姐!”
“去吧!”
郑安顺几乎是带着跳跃回去继续练。
叶应澜和小梅一起提了东西进店堂,把拿来的东西除了要给几个管事的,有专门的一份,其他的,她让小梅给秀玉她们几个姑娘送点进去,还有的分给修理间和店堂里的伙计。
吴叔自从他太太去世,女儿出嫁,儿子在上中学,他每天早上陪着儿子吃过早餐,送儿子去了学堂,就直接过来了,叶应澜进他的办公室,果然他已经在了。
叶应澜把礼物给他:“吴叔,你的。”
“太多了,家里就我跟阿轩两个人。”
“反正我就是买了给你,多了你就送人。”叶应澜跟他说。
吴叔站起来:“大小姐,我陪你走一圈,刚好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量。”
吴经理陪着叶应澜走到后院,不过往后走了几步路,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香甜气息。
“现在有钱的想买车子,第一时间就要来我们车行逛逛,一个是听安顺这小子说车子怎么挑,一个就是吃秀玉的糕点,没钱的不买车,就来门口买两块糕点尝尝。兴裕行在大家心目中是有好吃糕点的车行和买糕点的。”吴经理摇头。
“不挺好吗?以后吃糕点的人,要是想起买车就想到了兴裕行。”叶应澜自己说出这话都想笑。
叶应澜往厨房走,小梅正在厨房里咋咋呼呼,秀玉看见叶应澜,兴奋地叫:“小姐。”
她手里的糕点刚刚出笼,她拿了一盏糯米糕过来:“小姐这么多天不见肯定想我的糕点了。”
“想死了。”叶应澜捏了捏她因为忙碌而红扑扑的脸颊。
她一口咬下香甜红豆椰香糯米糕:“等下,有位太太过来,她是苏州的糕点大师,你到时候跟她见一见。”
“嗯。”
“快去忙吧!”叶应澜跟她说了,一口把红豆糕给吃了。
继续和吴叔前行,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见自己才离开几天,原本他们车行旁边的空地已经圈起了铁丝网,里面停着一排排的破旧卡车。
吴经理指着另外一边,盖着雨蓬布的卡车说:“这些是已经修好的。那边是待修的。就是人手不够,咱们现在车间的设备也不够。晚上做工做得太晚,我也担心他们回家会出事。”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这些天在香港聊那些工厂,说起早夜班,她说:“吴叔,我说的未必对,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设备一下子是没办法到位的,毕竟要订购生产也要时间,但是我们可以分早夜班。比如说早班早七点到晚七点,夜班晚七点到早七点,这样上下班的时间都是热闹的时间,也安全,设备还是这些设备,可以双倍利用。”
“小姐说得是,我怎么就没想到。”
“您不过是最近忙坏了,我也不信您没想到,很有可能想到了,却担心工人们不愿意,还有后面有工钱的问题。”叶应澜看着他说,“修理车间,现在工作量上去了,原来的薪水作为底薪,咱们把每个工序测算一下,每一台车按照更换零件的难度定工时,给工钱。这个月已经没办法这么做了,这个月发双薪吧?”
“新车是暴增了,但是旧车收进来,也花了很多钱,这个时候正是花钱的时候。”
“就是因为量暴增了,才要狠狠地把钱花下去,你想想工作量,是不是比翻倍还多?固然很多人认为能进车行学门手艺不拿钱也乐意,但是你想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洋人的车行薪水之前就比我们高两三成,只是大部分人没资格进,只能选我们这里罢了。他们现在是跟别的行当比,觉得我们这里挺好,但是累成这样,不多加点钱,心头的不满真出来了,给你调皮捣蛋怎么办?”叶应澜说,“今天就宣布,还有每天的训练,上班的头一个小时用来训练,刚好趁着交接班的时候,设备也检修一下。”
“好,我立马宣布。”吴经理又看着这片地方说,“大小姐,这片地要不要拿下?”
“拿下,我们还要建两个修理车间。”叶应澜说。
“另外,我有个想法……”吴经理还要说。
叶应澜抬手腕看:“吴叔,走了,跟我一起去接乔家夫妇,路上说。”
叶应澜上了车,她开车,吴经理坐副驾驶,之前她结婚有半年多没接触车行,她回到车行,吴叔似乎也没那么多事,现在他这个事多得一件接一件,这些完了,又说起巴达维亚的车行进展,店铺已经选好了,接下去就是装修和设备进场了。就是这里要抽调人过去,吴叔推荐之前在车间和店堂两头跑的翻译江叔,当时就是江叔大病一场,叶应澜才进车行帮忙,叶家也是仁义,并没有因为他休了将近一年而不要他,反而预支了薪水,让他度过了最难的时期。
“江叔身体也恢复很久了,又是老人,他做五姨的助手刚刚好,刚好他也缺钱,外派薪水还能升一升?”叶应澜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星洲这里您和安顺洋文都好,巴达维亚那里五姨太中文还是磕磕绊绊,跟她讲清楚还是要有个会洋文的。”
“外派香港,你觉得谁合适?”
“槟城修理车间的管事,本事不比老张差,关键是他们那里量没有我们这里多,还能抽得出人手。”
“现在也不要追溯哪里量大哪里量小,三家车行,这个月都是双薪,后面就看三家车行,各自的本事了。”
“还有,我最近很忙,安顺那小子颇有做生意的天赋,就是他实在太年轻了,否则我想把几家车行的店面都交给他。”
“还记得我爷爷是怎么起来的吗?”
叶家总是对爷爷年轻时候绝妙的一笔囤货津津乐道,叶家虽然是宁波富商,但是富贵这种事情,今日不知道明日,太爷爷曾经做生意亏损,抑郁而终,家族里的人自然也不看好他们这一支,爷爷那时才十五岁,不读书了,进了家族中的一家铺子做起了伙计,做事之余他还研究里面的门道出去跑街,得知有家洋行要出售一匹海上损坏了铁皮包装的润滑油,他做主全部吃进,那个时代润滑油用的地方很少,这么多润滑油要多少日子才能卖了?
叶家为此骂得他狗血淋头,认为他跟太爷爷一样野心大,却没本事。没想到之后就遇到欧洲局势紧张,后来市场润滑油稀缺,他凭着这一笔赚了两万多两白银。爷爷也因此被家族重新重视起来。
叶应澜笑:“那一年我爷爷也才十七岁。嘉鸿年纪也不大,在余家这么大的家业里,可是很有说话的分量了。”
“但是老爷是叶家子孙,就像您一样,您是大小姐,您一进车行,纵然年纪小,到底是叶家的姑娘。安顺不过是一个外人,我不担心他的天赋和本事,我担心的是他能否压住其他两家车行的店堂管事,能把他的想法执行下去,尤其是马六甲的罗经理。”
马六甲的罗经理?那是爷爷奶妈的儿子。叶应澜也知道他的那些破事,只要不太出格,她也尽量不去动他,以前只要能赚点钱就可以了,现在?
叶应澜看着吴经理,吴叔看着她说:“绥靖政策是求不来太平的。”
原来吴叔一直跟自己说这二十来天的事,摆了这么多问题出来,让她解决,实际上都是为了引导她往这一件事上?她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吴叔,还是吴叔!”叶应澜点头,“您说得对,妥协只能拖延时间,只会助长对方的野心。”
第68章
但凡大户人家,都知道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水至清则无鱼。谁不希望下面的人都能认真办事,不要贪墨,然而这是想得很美,实际上不太可能。
这个罗阿福就是这样的人。他妈是爷爷的奶娘,当年太爷爷因为做买卖大亏,不受人待见的时候,这位奶娘忠心耿耿。
爷爷感念奶娘的恩情,来马来亚落脚之后,就将奶娘一家接了过来,奶娘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老太爷待这个奶兄弟比叶家的那些堂兄堂弟还好。
家仆的儿子安排进叶家的产业做管事,也很正常。爷爷不是不知道自家的奶兄弟是个什么人,所以给个薪水不错,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岗位,养着他。
马六甲这一家规模相对小一些,车行不是百货公司,车子和零配件都是统一采购的,加上规模放在那里,而且三家车行互相有比较,成本收益,明明白白,能胡来地也小一些。
马六甲离开星洲又近,老太太跟儿子在马六甲养老,爷爷奶奶过去探望也方便。
这么一来,这么多年也就过去了,大半年前叶应澜还跟爷爷讨论过这家车行成本远高于其他两家车行,几乎不赚钱,那时候爷爷就说,他奶娘刚刚过世,就拿她儿子开刀,总归不太好,反正阿福爷爷已经五十三了。再说已经决定把车行给她做嫁妆了,到时候找个机会,让阿福爷爷退了,回家养老就好了。
现在吴叔提醒她机会来了,但是恶人要她来做。当然,这一点问题都没有,毕竟自己才是老板吗?
这个恶人该怎么做呢?叶应澜可以想象,她现在跑到马六甲跟阿福爷爷说,让他退休养老,她都能想到,阿福爷爷会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然后用粗壮的手指指着她,骂她没良心。
这样当然也行,但是跟余嘉鸿在一起了,她总觉得这么干,有点太过于直接了,当时她是怎么让她爸改邪归正的?
车子到了鸿安门口,她推开车门要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吴叔。”
“嗯?”
“最近三家车行销量分别是多少?”叶应澜下车问。
“我们这里有三倍,槟城没那么多,可能是没有秀玉,也有两倍,但是马六甲没丝毫动静,罗经理让所有想要以旧抵新的客人来星洲。”吴经理说,“他说他们那里没空收破烂。”
“这次双薪,马六甲车行没有。另外,你通知一下,车行开业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火爆的量,为了感谢所有为此努力的同仁,我和您亲自去三家车行,给大家庆功让每家车行都做好准备,当天,还要请舞狮,一定要弄得热热闹闹。另外广告继续给我打,在今年十月一日起在兴裕行购车的主顾,都可以免费获得一张抽奖券,可以期待新年大奖,特等奖,返还购车全款,其他奖项我们再想想。”
“大小姐?您这是?”
“这个月双薪没有拿到,还不要紧,下个月开始按照工时计价,工作量继续回攀升,干得多拿得多,而且还在促销过程中,我要让马六甲的伙计知道别的两家的车行的伙计,会拿钱拿到手软,而他们如果不做改变,你知道的。”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吴经理说。
“对,他要么给我干,要么找我爷爷哭,只要他找我爷爷叫唤了。”叶应澜看着走过来的乔启明夫妇,“现在,我拼命想要搜罗的旧车是为什么?嘉鸿跑国内是为什么?是他在阻挠我收旧车,是他影响我为国内运送车子。”
吴经理微微张嘴,见叶应澜快步走向乔启明夫妇,她连忙跟上。
“启明叔、婶婶,昨天睡得如何?”
“很好。我们一家还吃了星洲菜。”乔启明说。
“是吗?刚开始吃不太惯吧?星洲菜酸辣,多香料。”
“其实还不错的,海南鸡饭、肉骨茶还有咖椰酱吐司,都很不错,就是加了那个什么酱的炒青菜,一股子味道,吃不惯。”乔太太说。
叶应澜笑:“那你们可真会挑,基本上都是很合我们宁波人的口味,青菜里是加峇拉煎酱,所以有股味道。喜欢的人特别喜欢,第一次吃的人可能受不了。”
夫妻俩上了他们的车,乔太太有些意外:“应澜,你会开车?”
“车行老板还不会开车?”乔启明说道。
“也是学了一年不到,刚刚开熟练。”
叶应澜一路开,一路介绍星洲的风貌,车子开到他们车行门口。
乔家夫妻俩看见车行门口排着长队,乔启明说:“车行门口还能拍长队。”
“是在买糕点。”乔太太指着说。
“对,就是我们星洲车行的特色,秀玉的娘惹糕。”叶应澜把车停进院子,下车说,“其实也不知道是车行成就了秀玉的娘惹糕,还是说秀玉的娘惹糕带动了车行的销售,以旧抵新这个业务广告在马来亚和印尼同时投放,我的车行实际上就开在海峡殖民地的三个城市,论城市地位,槟城是海峡殖民地曾经的首府所在,我们姑且不论以前三家车行销售如何,在这个新广告投放之后,我之前就跟您解释过,因为卡车维修问题和旧车买卖的问题,所以导致卡车维修和买卖都存在问题。这个以旧抵新是一下子释放了需求,所以会在短期内爆量。目前开展这个业务槟城和星洲两家车行,星洲就比槟城销售高了不少,也有可能是我们这里店堂里一个伙计特别厉害。”
“反正不管怎么样?做生意讲究人气,能为车行带来这么多人气就很厉害了。”乔启明跟太太说。
叶应澜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她带着两人进了店堂,她跟一个女佣说:“跟秀玉说,那位苏州糕点大师来了,让她拿糕点上来介绍。”
“大师?我可不敢当。”乔太太说。
“那一日吃到您的糕点,我实在不敢想,居然能有这么好看,还好吃的糕点。”
船点在上海倒也有,只是叶应澜那时候年纪小,没吃过,或者是吃了也不记得了。
秀玉和一个姑娘端了两盘糕点过来,她把一个个碟子放下,娘惹糕颜色鲜艳,配上粉彩瓷十分绚丽,而苏州的船点,则是形态栩栩如生的糕点配上白瓷,让人惊叹糕点的精巧。
乔太太夹起一块斑斓糕,松软又有韧性,另外有种特殊的香气,她说:“口感像是加了糯米,但是糯米似乎做不出来这样的口感,还有说不出的清甜味道。”
“太太,这是加了椰子汁,还有斑斓叶汁,这两样的香气和甜味,还有里面用了木薯粉,木薯粉估计你们那儿不用吧?”
“不用。”乔太太连着试了几个糕点,“南洋的糕点口味远比苏州糕点丰富,苏州糕点胜在形状精致。”
“马来亚是东西方交汇融合的地方,我们这里又用各种香料,所以口味比较丰富……”
“秀玉,你坐下陪乔太太聊。”叶应澜站起来,“启明叔,我们去看看已经收来和已经修好的旧车,你也能有个直观的感受。”
叶应澜和吴经理一起陪着乔启明再去看库存的车,一边是锈迹斑斑,砸得坑坑洼洼的旧车,一边是经过修理油漆之后的翻新车,两边的车放在一起比,那是天差地别。
“这是改头换面了。”乔启明说。
“而且芯子也是修理好的,上次那辆是我运过去给你们看的,这次任意选一辆跑一跑?看看性能如何。”叶应澜说。
“不必了,我信你。”乔启明说。
叶应澜摇头:“启明叔,在商言商,不要拉不下面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让人陪您试车?”
“那……也行。”
叶应澜找来人,陪着乔启明去试车。
她往回走,跟吴经理说:“吴叔,我们拿出三万块做这次促销的奖项,最低的奖项,每家给赠送明年一次免费检修,免费换机油。”
“大小姐真是高明。”吴经理说。
叶应澜想要去陪乔太太说会儿话,没见乔太太在店堂里,女佣跟她说:“秀玉带乔太太进后厨了。”
叶应澜转身去后厨,厨房里云娘正带人在做饭,秀玉则是一双妙目看着乔太太捏出了一只小白兔,看见她过来,秀玉又拿起了翠叶包裹的一只小巧的寿桃给叶应澜:“小姐,还有这个,好看吧?”
“好看呢!”
乔太太把小白兔也托在手上:“用南洋的配料,苏州船点的制作技艺,我觉得我可能在香港会有很多顾客。”
叶应澜看着小白兔:“这只小白兔等下归我了,还有这只寿桃也是。”
秀玉有些不舍:“乔太太在这里待多久?我想多学一点。”
“你好好教下面的姑娘,让她们学会了你的手艺,我就把你和小梅派去香港,你跟乔太太交流糕点制作,小梅传授怎么在车行开店中店。”叶应澜捏了捏秀玉的脸,“马六甲和槟城车行也要开糕点铺,你还不加油?”
“嗯!”秀玉转头看云娘,又回过头来,“小姐,乔太太是在车行吃饭吗?”
“嗯。”叶应澜笑看她,“去做你的拿手菜?”
“好。”
叶应澜伸手请乔太太:“婶婶,我们去店堂等启明叔,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再尝尝我们车行的娘惹菜,云姨和秀玉都是顶顶会做菜的娘惹。”
乔太太坐在店堂里看着外头散去的买点心的人,店堂里几乎没有空的桌子,她问叶应澜:“应澜,这个小生意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
“我把这个生意给秀玉和云娘她们了,我问问。”叶应澜转头找小梅过来。
小梅过来跟他们汇报:“其实也就二十来天,刚开始量没那么大,近几天越来越多,一天有两百来叻币收入,去掉成本,主要我们店铺没有成本……”
乔太太听得直点头:“主要是喝茶吃糕点可以留住顾客,增加了顾客的倾听的时间。”
乔启明开车跑了一圈,他进店堂里:“应澜,我得发电报给我爸,要尽快把这些车运给他。”
第69章
隔行如隔山,乔家也是做船运,车行是全新领域,哪怕叶应澜说老师傅帮他过去开店,乔启明自己心里总要有个章程。
叶应澜派了小梅和唐师傅开车带乔太太和三个孩子逛逛星洲,自己则是陪着乔启明在车行里看车行的运作,甚至还去了谢德元的偕昌记,跟他详细解释了自己找了偕昌记定制零件。
真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乔启明面对这样详尽的解答,更是感激万分。
去码头送走乔启明,叶应澜开车回车行,来的时候还是大晴天,这会儿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雨刷都来不及把雨水刮干净,叶应澜在半途略微停了一下,等雨势小了,再开车回车行。
开到车行门口,叶应澜见他们车行的姑娘们,正在收凳子。
星洲风雨说来就来,他们这里说偏不偏,但是也不太热闹,不像是市中心,骑楼的廊檐延绵,行人压根就不会湿鞋。他们这里一下雨,人们就会跑他们车行廊檐下避雨,他们修理间有给工人休息的板凳,叶应澜之前让人搬出去,给人坐。
叶应澜进车行,停了车子,走进店堂,透过玻璃看秀玉在给门口的老叫花子一个用香蕉叶包裹的椰浆饭。
秀玉走进来看见她:“大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等下有椰浆饭吃?”
“是呢!”秀玉笑得开心,“马上开饭了。”
“吃饭了吃饭了。”
刚刚下过雨,天井的屋檐还在滴水,饭桌摆在屋内,叶应澜坐下,接过郑安顺打的饭,听张叔说着最近遇到的修理难题,好在有谢先生那里帮忙,大部分问题都能解决,棘手的问题总归有,这也是正常。
叶应澜把筷子伸向烧方鱼,方鱼是海里张开双翼拖着长尾的大鱼,这种鱼看着又大又可怕,肉却是柔嫩细腻,云娘和秀玉都知道她吃得淡,所以调味减淡了些,十分合她的胃口。
“大小姐,你这样会不会教会师傅,饿死徒弟?现在人家是你的分行,车子出货全部算在我们头上,他做得越好,我们更车厂说话腰杆子都硬,但是以后呢?他要是不满做我们合作的一家车行,也想开连锁车行呢?”吴叔不免想要提醒她。
“到时候如果他能拿下奥奇品牌,那证明我做得不好,如果他做其他品牌代理,抢的又不仅仅是我们的生意,还有汽车市场是在逐年上涨,而且上涨很快,与其担心他作为我的对手。”叶应澜拿了一串鸡肉串蘸了沙爹酱,“吴叔,你不更有可能成为我的竞争对手,还有能这么快入门且卖这么多车子的安顺不是更有可能以后自立门户,或者被人挖角?”
“我不会。”郑安顺连忙说,“我肯定跟着姐,姐是我妈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姐和姐夫,郑家压根不会放过我们母子。”
叶应澜自从那日再次做了梦,她更加确认自己回国是命中注定,车行这个生意,自己走了之后,他们当中无论是谁能接下来,对她来说都是好的。
叶应澜把鸡肉吃下,她说:“在我这里做也好,想要自己的生意也好,我觉得都没问题。要知道生意是做不完的,多一个熟人做生意,多一条路。你们姑爷的阿公,是过番来做工的,不也创下了今日的家业?星洲最不缺的就是白手起家的巨富。”
大小姐自有她的想法,吴经理也不再劝,跟叶应澜说:“大小姐,罗经理打电话来问,为什么厚此薄彼了,还要大张旗鼓?另外槟城也没星洲的销售好,为什么槟城和星洲一样是双薪,而独独他们马六甲没有。这让他很难做。”
这么沉不住气?也是,这位仗着他跟爷爷关系近,平时大家都要让着他,把他当成皇亲国戚,叶应澜问:“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告诉他,车行是大小姐的嫁妆,是大小姐的私产,大小姐要怎么做,连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我让他自己找你,不过我估计他不会找你,会直接去找老爷。”吴经理吃完了饭,拿起茶杯喝着茶。
叶应澜也吃好了,漱口之后,问郑安顺:“安顺,你之前说的资料呢?”
“我去拿。”郑安顺去拿资料。
叶应澜和吴经理到沙发上坐下,郑安顺递过来一本本子,叶应澜翻开。
郑安顺坐下:“姐,这是我准备的我们车行这一个月来访客人的资料。”
郑安顺分门别类地记录了这个客人是华人还是印度人还是洋人,最近洋人都来这里看车了,毕竟他们的车子也是美国品牌,奥奇车性价比相对比较高,在星洲的洋人也不是人人有钱,有些可能在英国还是天天啃马铃薯的小职员,跑到这里只不过比中国人过番略微好一些。
“这几个比印度人还难搞。”郑安顺笑着说,“不过最终还是买了我们一车,我相信有一辆就有第二辆。”
“肯定的,当时印度客人也是这样开始的,现在他们不也买了九辆了?”
“不过要赚印度人的这点钱还真不容易,第一个买我们车的印度老兄,刚开始确实是他介绍了两个印度客人给我,但是后来的印度客人都是自己上门的,他偏说没有他开始开奥奇车,我们根本没办法做印度人的生意,所以我们每卖给印度人一辆车,他都要五十叻币。如果不给,他就在他们圈子里说咱们车子的坏话。”
“那你怎么说?”叶应澜问。
“我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要是一口答应,他还会觉得要少了。最后勉为其难答应了。我不认为短短地日子里能卖九辆车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郑安顺笑着说。
“这位倒是会赚钱的。”叶应澜佩服,“给。”
叶应澜把本子给吴经理说,“你看就安顺这么会琢磨,我们怎么可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安顺这个师傅比乔先生可年轻多了。”
郑安顺被叶应澜说得不好意思地低头笑:“姐。”
吴经理接过本子翻看,他们听见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吴经理放下单子。
他们三个一起走到外头,店铺门外,一个操着日本口音英语的男子在跟店里的伙计大声嚷嚷:“我要买奥奇车,为什么不让我买?”
车行的店员用英文,指着门口贴的一张告示指给他看:“先生,你第一次来,我们已经跟你解释了,我们在门口已经贴了告示,用中文、英文和日文写清楚了,本店不接待日本人。奥奇车是美国品牌,但是我们是中国人开的店铺,我们拒绝卖货给日本人。如果你想买奥奇车,可以自己去奥奇车的其他经销商那里拿货。”
“整个南洋就你们有,而且我就在星洲,我为什么要从别的地方买?”这个人怒叫,“你们这样做是毫无道理的。”
“不跟仇人做生意,这是最清楚明白的道理。”店员跟他说。
这个日本男人冲过来拳头就要挥上店员的脸,店员没有防备,被他打了个正着,小伙子愤怒伸手要回击,眼见要打起来,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响起,两个印度巡捕吹着哨子奔跑过来,看见警察来了,这个日本男人收了手用日语骂骂咧咧。
一个印度裔巡捕走到他面前用英语盘问,日本男子这下装不会英文了,郑安顺跟印度巡捕解释事情经过,而且他说得很清楚这个日本人懂英语,他又向两个巡捕展示了店铺上写的告示。
印度巡捕摇头晃脑:“他们不想卖,你不能强制让他们卖,你也不能打人……”
眼见这两个印度巡捕要逮捕他,这个日本男人跟两个印度巡捕,弯腰鞠躬,那个印度巡捕跟郑安顺说:“你们也没什么损失,那就这样了?”
叶应澜走出去,带着那个被打的店员到那个印度巡捕面前:“Sir,我要求您将他逮捕。”
这件事并不大,这个印度巡捕显然有点意外:“女士你要做什么?”
“这是海峡殖民地,是英国人的地盘。他在挑起种族矛盾,我将要向法庭提起诉讼,维护我们的正当权益。”叶应澜看向被打的店员,“我们要索赔。”
日本现在刚刚开始全面进攻中国,虽然没有达到三个月就□□的狂妄预期。
但是推进快速,他们对全面胜利还是有很强的信心,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南下,而且书里他们南下的时间也是在41年年底,还有四年时间。
叶应澜以为这个印度巡捕会和稀泥,没想到他还真把人带进巡捕房了。
叶应澜让人联系余家的律师去处理这件事,另外又联系了星洲日报的记者,让他们报道这件事。
处理好这些事情,叶应澜回到车行办公室,把吴经理和郑安顺叫进来,叶应澜坐下:“安顺,今天幸亏你认识那个印度巡捕。”
叶应澜知道今天要是这个印度巡捕不来,势必会打起来,要是打出事来?
前些日子那个克拉克还特地找了公公,让他撕掉所有客轮上的抗日宣传画,英国人的态度放在那里了,你们做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能闹出事来、
“应该说幸亏那个印度客人要钱。”郑安顺说,“这个印度巡捕就是那个印度客人的叔叔,这个叔叔是这个街区的巡长。他那个叔叔一直盯着我们车行。拿了我们给的钱,叔侄俩均分。”
叶应澜无奈地笑着摇头:“真是阴差阳错,吴叔,你让安顺去账房领两百五十叻币,一百叻币当场给的那位叔叔,另外一百叻币私下给他,你再给那位客人去买点礼物,给他送上门。”
“姐,这家人可不是什么好人。”郑安顺说。
叶应澜笑:“但是他们现在有用。”
英国秉承种族平衡治理的原则,华人街区安排几个印度锡克族的巡捕,由于语言不通,包庇,欺瞒这些事会少一些,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家来这里都是赚钱,反正他们也会变着法子赚钱,实际上印度巡捕和华人巡捕其实没什么两样,但是因为印度是英国最大殖民地的缘故,印度巡捕的身份比华人巡捕还好用些,尤其是在处理和巫人或是其他族裔的矛盾中。
吴经理带着郑安顺去账房领钱,叶应澜捏着眉心,坐在椅子里……
第70章
谁叫自己生在乱世?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规则,都顺理成章。
叶应澜不愿再去多想,站起来回修理车间,一进车间就听见张叔在跟两个修理工说:“考考你们,这辆车,只用了两年多气缸为什么会磨损成这样?”
叶应澜连忙过去看,她伸手摸了一下漆黑的润滑油,捻了一下手,听一个修理工说:“气缸磨损的原因不外乎……”
他倒是把气缸磨损的几个原因都说了出来,张叔沉声:“那是什么缘故让这个气缸磨损像个腰鼓一样呢?”
“你现在可以修好气缸,但是以后呢?客人应该怎么注意?”张叔再问。“跟你们说了这么多,就没记得住的,还怎么拿钱怎么吃这行饭?我跟你们说……”
张叔停了,他转身看正在看的叶应澜:“大小姐,你告诉这两个笨蛋。”
叶应澜伸出手,里面有几个碎屑:“你们看机油里有这些颗粒,是哪儿来的?”
“滤清器没有过滤干净。”一个修理工说。
“对啊!还有就是机油使用时间太长了,机油变稀,润滑效果减少了,这一切都说明这台车,买过来就使劲用,但是从来没想过要保养。最后就是这个结果。”叶应澜说道。
“听见了没有?大小姐一天在车间才多少时间,她这些都明白,你们俩个天天在车间,脑子跟猪头似的。”张叔说两人,“想要学手艺,想要多拿钱,就要用心,这个月可以拿双薪,下个月呢?是要靠你们自己修车子修出来的,我跟吴经理商定,比如更换一根曲轴是一个半小时,别人一个小时做完了,一天可以修十根曲轴,你三个小时修一根,你一天修三个,人家就比你们拿得多,你眼红不眼红?刚好这里有两台气缸。大小姐,你拆给这两个小子看看,你拆一台气缸要多久?”
叶应澜欣然答应,她接过扳手开始专心致志拆气缸,看见小梅走过来,她抬头:“小梅,给我拿块毛巾来。”
“小姐,都几点了,家里等您回去吃晚饭的呀!”
“啊?”叶应澜这个气缸拆了三分之二,虽然她愿意给下面的工人机会,不代表她能容忍别人混日子,她得给两人演示一遍,说,“你打电话回去,就说我在车行吃过晚饭再回去。”
小梅一路跑进店堂,过了一会儿给她拿了一块毛巾出来,给她擦汗,跟她说:“我跟秀玉说了,她说等小姐好了,她给您做叻沙。”
额头的汗擦干了,身上的汗浸湿了衬衫,等她拆完,放下扳手:“多少时间?”
“两个小时十二分钟。”张叔看着两个修理工,“你们呢?磨叽一个上午,都磨叽不出来。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张叔,我去吃晚饭了。”叶应澜跟他说。
看见小姐要去吃晚饭,小梅连忙去厨房。
叶应澜打了水,洗了手,刚才满头大汗,她搓了一把毛巾,洗了一把脸。
出了一身汗,身上这衣服是穿不上了,她进办公室关上门,拉上窗帘,换上一身之前放在办公室里用于进车间的中式斜襟衫和长裤。
叶应澜拉开门,小梅进来,收走了她的脏衣服:“小姐,秀玉已经做好了,您快去吃。”
“小梅你吃了没有?”叶应澜问小梅,“别急着洗衣服,没吃就先过来吃。”
“您刚才在拆气缸的时候,我吃过了。”
叶应澜吃着叻沙,郑安顺走进来:“应澜姐,还没走。”
“回来了?”
“这种送起来很快的,沾手就收。”郑安顺坐下。
叶应澜点头:“明天去槟城,你我年纪都轻,我想让你把三家的店面销售都管起来,人家肯定不高兴,等于原来他做得好好的,现在又在上头加了个婆婆,指手画脚。”
“我知道,您和吴叔都想提携我,我会虚心跟槟城的顾经理请教的。”
“那倒不必,我是老板,我让你去做。其实之前车行实际上不是我在管,顾叔也一直认为他不比吴叔差,为什么他不能做三家车行的总经理,而让吴叔做?心里头憋着一口气,你这次就给我有什么说什么,就是要让他感觉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然后马六甲的罗经理这些天已经怨气丛生了,他现在跟我爷爷抱怨叫孤掌难鸣,要是知道了顾叔这样做得不错的管事还受气,必然拿着这个事来闹,我要让他把这个事情闹大,闹到不可开交,杀了他这只老猴子,给顾叔看。”叶应澜跟他说。
“姐,你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也不完全是吧!”叶应澜说,这次吴叔提议让安顺管三家车行店面,也有他的私心。
叶应澜把一碗叻沙吃完,带着小梅开车出车行侧门,到了街上,看见秀玉拿了一个碗,拐弯进车行店铺侧面的一条弄堂里去。
这个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她去黑灯瞎火的地方做什么,叶应澜开着车灯,下了车,借着车灯,她往弄堂口往里看,秀玉就在往里不远处,说:“你慢慢吃。”
叶应澜松了一口气,秀玉转身看见叶应澜,叶应澜看见她身后的那个老叫花子,那个老叫花子一张疤痕交错的脸把她吓得倒退了一步,而小梅更是惊叫一声:“啊!”
“小姐,阿伯是好人。”秀玉急急忙忙走出来。
叶应澜定了定神魂,她当然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是也不能确定是真好人还是假好人。
“我在卖糕点的时候两个小混混纠缠我,是阿伯吓走了他们。而且,阿伯知道他会吓着人,会影响我们做生意,所以他宁愿下雨淋湿也不待在我们廊檐下。”秀玉走过来说。
叶应澜大着胆子往里看去,那个阿伯大约是怕吓着她,一直低着头。
“我问过阿伯,阿伯在锡矿上干活,后来锡矿上发生事故,他烧伤了,腿还瘸了,干不了活了,就一直靠乞讨度日。我也没别的本事,只能接济他一两餐。”秀玉说道。
“小姐,我明天就走。抱歉!你不要怪罪姑娘。”那个阿伯低着头说。
叶应澜转头跟小梅说:“小梅,去把安顺叫出来。”
郑安顺快步走了过来:“姐,怎么了?”
“你安排两个兄弟,看看车行里应该有铁皮和木板,明天让他们在咱们存放车子铁丝网外头给阿伯搭一间铁皮屋出来,让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样秀玉给阿伯送吃的,可以从车行里走,夜里黑灯瞎火,无论小姑娘还是男子都不安全。”叶应澜跟那个阿伯说,“阿伯,你不用搬走,就是换个地方。还在我们车行边上,秀玉也能照顾您。车行几十号人呢?每天做的饭总归有多的。您就安心住这里吧!”
这个阿伯说着要跪下磕头,叶应澜说:“不用了,举手之劳。”
叶应澜跟这位阿伯说好,又跟秀玉说:“今天下午日本人来闹,你没看见?现在外头很乱,你真想要帮人,跟吴叔,云姨和安顺说,也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拿主意。”
秀玉低头:“小姐,我知道了。”
“行了,记住了就好了。进去吧!”叶应澜跟她说。
叶应澜看着秀玉和安顺进去,她再往里看,阿伯还是低着头。
她上了车,小梅问:“小姐既然认为这是个好人,为什么不收留他在车行呢?”
“那是个可怜人,我也认为他是个好人。但是收留在车行,只凭着我自己看一眼就能完全确定吗?现在放卡车的停车场原本是荒地。在那个边上给他搭个小屋,离开车行还有些距离,从围栏里秀玉给人递东西也方便。”叶应澜说,“举手之劳,又不影响自家。”
“嗯!”
叶应澜回到家里,去主楼见老太爷和老太太,老太太看见她穿了小姑娘的衫裤说:“应澜,你梳两条辫子就像女学生了。”
叶应澜解释了一下自己在车行忙,老太太点头:“别陪我了,你阿公和爸爸在书房,说让你回来就过去,你快去吧!”
叶应澜笑着点头:“那我去了。”
大太太急急忙忙走到她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嘉鸿来信了。”
叶应澜拿着信,走到走廊里,要是进了书房再拆信,就不太好了,但是让她等那么久再看,她还真等不及。叶应澜拆开信,一张照片飘落下来,叶应澜刚要蹲下,前面的人已经帮她捡了。
余嘉鹏捡起了照片,照片上是堂兄在武汉拍的照片,直起身把照片递给叶应澜,看见她的装扮,余嘉鹏微微一愣。
上一次见她这么穿,还是他去车行找她,想要闹了之后,让她退婚,她就是这个装束,那时她的头发是披下来的,用了一个发箍,现在还是穿这件衣衫,已经是妇人的盘发了。
本来她该是为他盘起头发,现在她的满目柔情只有那张照片,思及自己内心的想法,余嘉鹏羞愧,他转身快步往前。
叶应澜低头看照片,她仔细看黑白照片上的人,应该没瘦吧?
叶应澜没有注意余嘉鹏离开,看过照片,她看向信笺这人开头怎么这么肉麻:“应澜卿卿:与你分别已五日,白日里忙碌,夜里孤枕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