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教堂诞生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在竭力寻找奢华与谦卑的平衡。耶和华并不总是在意祭品的丰厚,但圣徒们应当将自己最喜爱的东西献给永恒,这是人类的天性。因此,绫罗绸缎、宝石琉璃这种囿于人类浅薄天性所认识的瑰丽,无疑成了信仰与虔诚的计量单位。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既然所有人类都是依照主的形象创造出来的,那么人性中的某一个部分,譬如喜爱闪光而贵重的财物,就可能也是种神意。教会以实际行动证明,无论信徒们捐赠了多少财富,教堂都可以是肃穆的,庄重的,哪怕烛台是全金打造的,也无损于神仆的淳朴。
正站在厅中的中国人显然还没有适应这一文明世界最大的美德。
毕竟十九世纪虽然是一个多元的时代,但绝不是个“宽容”的世纪。那些从西班牙、英国和法国港口开拔的冒险队,在这个时代里所能认识的普世语言,只有金币与白银。至于其他文明的瑰丽,先委屈他们躺在《太阳报》夹缝的广告栏,或者大英博物馆的展览柜里吧。熟练的利物浦工人将用透明的防水布,将尼布甲尼撒的皇冠、明宪宗的金丝抱枕和印加的黑曜石水果刀层层包裹起来,以供从坐了两个小时火车的客人们花两英镑进门拍案惊奇。英国报纸在拼命地制造桃色新闻和凶杀事件,另一方面竭力地掩藏鸦片馆、奴隶买卖和唐宁街披上国债外衣的合法抢劫。
赞美平等!这位东方来的客人在港口也尝试像其他人一样买票上车,毕竟马车的时代已经快过去了。在笨重的套着铁壳的双层巴士出现之前,从港口转运人流的只有大型马车与铺设了轨道的电车。但售票员重重地拒绝了他买票的请求。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这个售票处里的秃顶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用零钱来换银锭;另一方面,车上其他的客人激烈地反对这个从地球另一端赶来的野蛮人,和自己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售票员瓮声瓮气地挥手,示意让他走开。毕竟流浪汉适合用两条腿走,而不是搭上现代文明的便车。
作为一名并不完全受欢迎的客人,我们的午夜来客此时被安排在东区极为僻静的一座小教堂里。专门从后门进来的三人还没有站定多久,其中一名教士便告辞前去向长老汇报。留给英国客人的只有另一位负责监视的圣扫罗,以及一间还没有向外开放的小祈祷堂。
留着辫子的朋友正端详着周遭的一切。他饶有趣味地扫视着教堂内部的陈设,似乎对每一块玻璃,每一根立柱,乃至于每一把椅子摆放的位置,都深感兴趣。我们的客人用一种松弛而非紧张的态度仔细地观察着欧洲的工艺,既没有扭捏作态,又不是漫不经心。这种态度引起了教士的好奇心,好像他只见过害怕或狂妄的东方人似的。但没有受命搭话的教士还是决定闭上自己的嘴巴,因为眼前的这位客人入门前的这副尊容实在差强人意,说漏了嘴怕被接下来被拎出门决斗。
在这样细致的观察之下,客人留意到,伫立在门口的小而精致的白色半圆拱,使整座教堂凸显出了欧几里德式的简洁与睿智。相较于那些张扬的穹顶,娇小的半圆拱并不显眼。但这一节制与内敛却受到了附近居民的热烈欢迎。恢宏的穹顶,用权力将受难的流民挡在了恨天高的门槛之外。但教会的兴起,不本就依托于流浪的拿撒勒人么?住在拱顶下的彼得本拉丢才绞死的他。摩西率领众人逃出埃及时,不正是将珠宝和绫罗都献于先知,才建立起一个可以供所有人轮流进去祷告的帐篷么?
信仰不能因为贫穷而抛弃人类,但却很懂得用不同的建筑来容纳信徒。白教堂的隔壁紧贴着数幢红砖砌成的,那些不那么富裕的市民广为欢迎的,被称之为“排屋”的乔治亚风格的民居。1666年,著名的伦敦火灾烧毁了大半个城区的住房。应当局的要求,新派的建筑师们之间流行起烧结的红砖。这道诞生自巴比伦的手艺,成功地将一座木屋堆成的基督之城,锻造成了砖石铺就的世界都市。
白教堂还很好地贴合了十九世纪的流行,在红砖外又用仿石涂料将自己涂抹出一丝阿尔及利亚或骷髅地的风格。红彤彤的一片排屋原本都是修道院的院产,负责出售橄榄油和白色的圣烛;但现在都已开放给了城中的市民,成了信徒们居住的俗产。在深夜中,教堂与阴谋都安静地藏匿在一整片红色的砖瓦森林之中--倘若阴谋与日光接踵而至,那么和平的希望就要寄托在深夜的教堂。与公理会所主张的简朴一般,这件小小的教堂撇除了圣母之心或坎特伯雷大教堂那样的金碧辉煌,只有一个宽阔的中厅。在宽敞明亮的矩形空间之下,俯瞰人类百态的只有吊灯、穹顶与云端上的那唯一的至尊。
但是,具体到今晚,欧洲式的傲慢却已经累积到了临界,不需要通过委婉的姿态去揣测和暗示。它们已经大张旗鼓地往教堂的墙上复制粘贴,反复铺陈了;是的,出自克鲁克香克和威廉霍恩的学生们的手笔,各种含义明确的简笔画贴在进门的走廊上,时时刻刻提醒信徒去关心他们正在从事远东传教事业的教内兄弟们。然而,这里的教堂之所以能保持简朴,并不完全是出于谦逊,相反,完全是军人一般的实用精神。毕竟教堂门前的桌子上躺着的除了签名簿,还有利玛窦的那本著名的《耶稣会与天主教征服中华帝国史》。有赖于耶稣会里军人兄弟们的刻苦和强硬,教会失落多年的契丹和鞑靼教区才得以首显端倪。“一张行军床就行”才应当成为伦敦会最流行的口号。
条件委实有限!看起来我们的客人应当试试最新的火车,这个冒着蒸汽的铁头憨憨全力奔跑的速度还没有超过快马,但至少可以不用停歇地将整车皮的木材和矿石运往英伦三岛的任何角落。勘探地质的工人们巧妙地绕开了松软的地基,使得以吨记重的火车头也能奔跑在苏格兰的古朴村落之中。而走遍英伦,尤其是那些远在郊外的郡县,才可能真正地理解英国。理解这个一座城市半壁江山的国家,如何通过钢铁与石块衔接起散落的村落、乡民与王室。观察英国,并发现弱点,这本就是他的任务之一。
但这位来自东方的神秘客人首先被领去简单地洗了个澡。据领头的教士说,这乃是为了贴合东方的礼仪。他们都听说过马嘎尔尼勋爵使华的抱怨,深知旅行者身上的汗味与跳蚤为文明带来的灾难影响;所以纷纷响应查德威克先生的号召,甚至更进一步地在自己的教区率先推广起每日刷牙和洗手的习惯。但他们也知道,早在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成吉思汗的时期,进帐接受大汗晋见的旅行者就必须裹满香料地迈过火盆了。何况,即将接见的神甫,在伦敦会中既享有尊崇,又拥有知识。而这在漫长的教会史中,也是殊为罕见的。
客人立马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对于早已习惯每日沐浴的人而言,“平等”或许还不是这个时代的天赋,但至少从秦代开始,东方的皇帝就敢给不按期洗澡的臣民判刑了。我们珍贵的笔调不能用来描绘白教堂里简陋的浴室,至少不应该。所以还是让我们跳过这段野史,直接描绘出浴之后的故事吧:当客人伸出手,即将够着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穿来的那套衣服已经被收起来了。出发时,他穿的是大清国男子的长袍马褂,而此刻拿起的衣服则是衬衫与西裤。原因并不难想象,他不是神职人员,不方便穿着苏搭出门;而长袍马褂这种衣服的款式,还没有在英国流行起来。以至于教士吩咐仆人去浆洗这套衣服的时候,佣人们还围起来讨论,它究竟是不是一条装黑麦的口袋。
年轻的教士略带歉意和好奇地等待着客人推门出来的样子,甚至忘记了好奇心不应当出现在神职人员的身上,他们理应是无所不知的。但当一个穿着并不合身衣服,浑身鼓鼓囊囊,袖口超过了手腕,还因为没有合适的腰带而不得不用手提着西裤出来的人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候,教士还是忍不住莞尔。好在客人对此并不以为意,好像已经熟知了英国的待客之道,以及应当如何得体地表现失态这一精妙的社交艺术一般。
他开口要了一条腰带,两根细绳,然后以令人钦佩的先知箍紧了袖口,并穿上了皮带。这时,年轻的教士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理雅各教士会特别吩咐要见到眼前这个奇怪的异乡人。他或许是个探子,就像黎希留曾经擅长的那样;又或者是一名使节,就像女王时常豢养的那些。总之,一个能熟练整理西装的人,不应当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西方文明一无所知。但在他重新迈入礼拜堂的时候,年轻人还是走了上去,执行他作为领路人的最后一项任务。
教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图片,上面的图像令他不得不按捺住鄙视的表情,才不至于撇嘴,但还是强忍着将照片递给了客人。说起来似乎是巧合,当英国的征服者们刚刚踏上非洲大陆的时候,他们所携带的相机就被土著当成了捕猎灵魂的牢笼;而达盖尔发明了银版照相法之一年之后,这项技术又被伦敦会的教士们用来记录魔鬼的造物。照片里只有一个黑色滚圆的球状物,以及旁边几朵已凋零干枯的花苞。客人俯首向教士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教士的脸色便有了变化。一丝红润从苍白的脸颊中透出,教士伸手指了指通道的尽头,那里在黑暗中本看不清楚,但在烛火燃起之后显然能看出是一道厚实的木门。
客人从教士的表情中读出了明确的意思,“Forward”。这句话有“前进”“去吧”“冲锋吧”的意思。客人点了点头,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刚刚上脚的皮鞋,在地板上叩击出了如勃朗宁手枪射击子弹一般的声音,笔直地向前挺进。
门后一个留着白色连腮胡的年轻人正在低头工作,背后的墙上挂着印有歌特体拉丁文与校长签名的羊皮纸,这样的证书摸约有四张。桌案上烛台正在静静地燃烧,而且由于教士的身份,头顶挂着一盏加了琉璃瓦并注入灯油的水晶灯,以方便他在晚上工作。
虽然比门外的教士年长,但明显看得出眼前的教士仍然非常年轻,脑力和体力都还没有到达他的全盛之年,同时身上流露出一种健康的年轻人才有的蓬勃志气。他的皮肤有些黝黑,在这个年龄上,只能判断他去过亚洲。眉毛浓郁,眼眶深陷,鼻梁挺拔,但面部表情柔和。这种坚毅与温文尔雅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一个教士身上,只能说民他曾肩负重要而严苛的使命,或者悲惨而坚强的命运。
他的手上全是墨水,似乎在撰写什么很重要的作品,但放在一旁的箱子表示他从回到伦敦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劳作。我们客人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皱着眉头,检索眼前的方块字。而当客人按照示意坐下来之后,他才抬起头,用熟练的汉语向眼前人打了个招呼。烛光照在了他的面部,客人很轻易地认出,伏案工作的这名青年教士不是别人,正是伦敦会十九世纪的骄傲,学贯中西的汉籍欧译三大师之一的詹姆斯理雅各。